“我是她弟弟,姐夫。”
“誰讓你插嘴了?”她一藤條打在他屁股上,打得他嗷嗷直叫。
“當年大人娶我過門的時候,妾身曾告訴大人您妾身是一介孤女,南下尋親。妾身雖說的是實情,但也不全是。”
“難道這裡頭還有內情?”
“夫君無須多想。”月如卿緩聲道,“夫君隻需記得,妾身永遠不會背叛夫君便是。”
倒不是她故意隱瞞什麼,隻是此事不僅關係他們月家,更和朝堂有關。他這夫君行事常不過腦袋,性子魯莽急躁。她擔心將此事說給了他,反而徒生是非。
有時候不知曉其中經過,也是一件幸事。月家已近家破人亡,縱使對隻是這位名義上的夫君她隻有利用之心而並無情意,但他畢竟是無辜之人,她不願將他拖入是非。
月如卿扯著他的衣領,像拎一個小雞仔一樣將人拎過來:“他是妾身的胞弟,喚作如琢。性子調皮得很,沒少給妾身惹是生非。”
月如琢老老實實道:“姐夫。”
楚典史還沉浸在情夫變弟弟的震驚之中,看著麵前的少年,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月如卿道:“夫君,我瞧著西間空著,不妨留給他住。”這小子若無人管教,遲早要成禍害。嘴上說著偷偷跑出梅莊是來尋她的,實則心裡的算盤打得比誰都響。沒有梅莊裡頭的人看著,這小子尾巴還不翹上了天去?
她豈能如他的意。
他越大,月家的人就越壓不住他,她早想將人接來賞他一頓藤條了。他此番來尋她,實屬自投羅網。
楚典史連連點頭:“都聽夫人的。”他心裡又有些欣慰。他原以為若是如卿有了孩子,肯定百般寵溺,到時候他倒要當一個嚴父了。如卿教子有方,但如今看來是他多想了。
月如琢聽在耳中,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但又對自家親姐手中的藤條感到畏懼,隻能像鬥敗的公雞一般低著腦袋。
臨了一天的帖,從《多寶塔碑》到《顏勤禮碑》,要是顏清臣泉下有知,都得撞開棺材板親自來教他。梅莊從來乾的都是殺人的差事,彆的兄弟姐妹整日習武,就他這個嫡子倒是日日被關在屋中對著三尺書案五寸墨硯抓耳撓腮。
彆提多憋屈。
爹要他當官,也得看月家有無當官的淵源啊。他們世代習武,彆說是當官了,連個舉人都沒出過,分明就是沒這當官的天賦。什麼禮樂,什麼書數……本以為從梅莊逃出來就能當個逍遙的小神仙了,到頭來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簡直可氣!
趁著月黑風高,月如琢帶著一身傷痕偷溜出了門。
竹林清幽,明月映山,忽有一聲嚎叫驚鵲而起,嚇得鳥兒撲棱四飛。
“疼疼疼!輕點! ”
沈繾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往外望了一道,低聲道:“你聲音小些。”
月如琢齜牙咧嘴平躺在榻上,裸露的後背紅痕縱橫交織。月如卿下手有輕重,他後背的傷都是皮肉傷,未傷及筋骨。怎奈何月如琢痛感比尋常人更強,後背上的傷痕雖痛不至死,卻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立時揪緊沈繾的袖子,嘶了口氣:“我……我說沈繾,你該不會是想謀殺我吧?”
“想。”沈繾真的點了頭,壓下他將要抬起的肩,仿佛真要動手。
“誒?”月如琢震驚。
沈繾給他的背塗抹藥膏,沒好氣道:“想你住嘴。”
月如琢見慣了他舉重若輕的風輕雲淡,很少見這樣忸怩局促的他,不由得促狹一笑:“放心吧,如今都醜時了,你那心上人早就睡了,聽不見的……嗷!”
沈繾手上的力道驟然加重了,清雋的臉上浮上一層薄薄的熱氣。
“不許說。”
語氣帶了幾分少年人被戳穿心事的惱意。
“不說不說,我不說,你輕點!”月如琢麵容扭曲成了麻花,音調都疼得發了顫。
沈繾鬆開手,繼續給他上藥,力度較之前輕柔許多。趁他離開床榻換藥的功夫,月如琢趴在引枕上,默默問:“你不願同我回去,是因為她嗎?”
一陣沉默。
竹風穿窗而過,簾帳下掛墜的兩隻銀鈴相互碰撞,空寂的房間回蕩著輕快的脆響。
月如琢明白了。
“罷了,反正我月如琢此生是要跟著你走的。”
沈繾頓了頓,話語有些遲疑:“你該回梅莊。”
他嗤笑:“你爹那麼多仇人,要是沒有我,你豈不是砧板上的魚肉?再說你爹都說了不讓你習武,你這身板又不能自保,還不是得靠小爺我。”
月如琢瞅了眼他那雙手,打心底覺得他要是月家嫡子,估計要被整個月家捧在手心裡。
他羨慕他,了解他,更同情他。
提筆驚五嶽,功成震千古。這是燃燈道人為他批的命數。
沈叔說的沒錯,這雙手注定不是為執劍而生。他走不了沈叔的老路,他要走的地方,是更為坎坷的險途。
至於他自己嘛,他還是有點兒底數的。小事駕輕就熟,大事當仁則讓,行事破綻百出,打雜綽綽有餘。
不過,荀瑤身後有忠骨豫讓,包拯身旁有南俠展昭,他月如琢自覺比不上前頭兩位,但就算隻是青史角落裡最微不足道的一筆,誰敢說不是千古留名?燃燈道人的批語從不會出錯,隻要他抱緊沈繾,以後還不是平步青雲步步高升?
月如琢豁達又樂觀地想著。
沈繾回頭,潑了他一盆冷水:“這裡隻住得下一人。”
月如琢哼哼:“我才不同你搶臥房,我回月如卿那兒去。”他那姐夫好歹是個典史,住的地方比沈繾這破院子可好多了。就是在這裡辦事靈便些。
“說來真是奇了怪了,我雖然輕功欠缺了些,但也不至於被我那笨姐夫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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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盜朝廷錢財乃大罪,趙玄言在上表之前,派人給丹陽宋家去了一封信。宋家想要擺脫章玉姿的心分外熱切,五日之內就來了回信,信中道章玉姿已遭休棄,再與宋家無關。還道宋蘊雖非宋家所生,但畢竟有日子久了有些情分,願意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宋家是丹陽高門大戶,跟著宋家比跟著稍有不順心就打罵她的母親好得多。當夜,宋蘊便求上趙玄言,讓他派人送她回丹陽。趙玄言已經查明偷盜錢款一事她不知情,故並未扣人,贈了銀兩送她上了船。
另一邊,得知女兒背著她離去,章玉姿像是渾身抽去了筋骨,一瞬間蒼老如老嫗,再不見往日的囂張氣焰。而宋蘊獨自北上,在深宅裡沒有章玉姿護佑,此後其中心酸難表。
至此,兩人的事才算落下帷幕。
細雨朦朧,台上剛說完一折《碾玉觀音》。
阿浮啃著雞腿,支支吾吾道:“這秀秀和崔寧既然都做了一對鬼夫妻,可比那唐明皇和楊玉環結局圓滿。”
說書人止語木剛放下,轉而笑吟吟問她:“姑娘何以見得?”
“共赴黃泉難道不比天人相隔圓滿?”
說書人折扇輕搖,捋著胡須道:“是也,非也。”
斯湫笑:“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屬,崔待詔撇不脫鬼冤家。話本中種種皆可見,那崔寧對秀秀哪有什麼情意可言,不是情人,乃是冤家。阿浮,你聽書又隻聽一半。”
“沒有情意又為何私奔?”阿浮不解。
說書人卻笑了:“姑娘啊,你年歲尚小,領會不了其中關竅,你若再大些,定會明白的。”
少女不更情事,錯把魚目當珍珠。沉溺在情海中時,情愛便如罩月煙塵,模糊了麵容,隱匿了人心。她義無反顧奔赴她的情郎,殊不知所托非人,大夢方醒過後,隻落了個薄幸所負的淒慘結局。
話本的情節讓愫愫突然想起了前世,章玉姿死前的樣子。
當年她背叛宋家與之私奔的心上人,表麵對她言聽計從,暗地裡卻對她棄之敝履。前世那十年間有關他人的記憶,愫愫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唯一有印象的,是那男人軟弱地跪在沈繾麵前,乞求用妻女的死成全他扶搖直上的官途。
後來那男人勾結外敵為沈繾所殺,章玉姿一頭撞死在門柱上。如今想來,或許在地府做了一對鬼冤家。
章玉姿或許是一個可憐人,她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能與意中人相守一生,隻可惜他的意中人是個薄幸人,再多的錢財也未能換回他的心,反而讓她入了歧途。在爹爹被誣告了時候,她被人收買,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上輩子以死而終,這輩子雖過得慘淡,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呀!雨下大了。”
阿浮落聲那一瞬,瓢潑下雨傾注而下,瞬間衝淡了屋內的喧囂。
四月底,熱氣隨草木萌發,是以朗州春季多暴雨。她們本是來避雨的,奈何雨卻越下越大,瞧著根本沒有些止歇之意。
今日回去怕是要晚了。
樓下連廊擠滿了躲雨的行人,置放花盆的地方愈發顯得逼仄。簷下盆中那幾株青竹被暴雨打得歪斜,隻好在狂風暴雨中相互倚靠。隻見一個孩子從屋簷下匆匆奔了過去,頭上頂了一件破衣,將青竹搬回了廊下。
斯湫問阿浮:“院子裡還有沒有收的東西嗎?”
阿浮想都未想,信誓旦旦道:“放心,來之前都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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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大。
柳絮成煙,雲霧出岫,最是風雨浩蕩處,卷起落紅無數。
海棠翻墜,清池漣漣。
水流順單薄的衣衫而下,濺起細碎的水花,一道身影踏上園中泥濘。
他抱起那盆孤零零遺落在風雨中的蘭花,輕輕擱上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