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有載,相傳明代便有一位叫談參的人將低窪處挖成塘,用以養魚。挖出的土堆成堤岸,岸上種果樹,池邊種茭白等水生蔬菜,此即為“果基魚塘”。
談參還因經營得法,他一家農業收入比其他人多了三倍不止,轉眼搖身一變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富翁。
而如今,就該是她餘靜昭當這個大富翁了!
本以為事情進展會極其順利,可沒承想卻被譚阿翁一口回絕——理由是私自挖塘耗費人力,家中男丁都要去地裡乾活,地裡的農活都乾不完,更甭提再抽空挖口魚塘了。
餘靜昭頓時被懟得啞口無言。
思來想去也確實是如此。
她外翁和大舅白日裡要種地賣菜,二舅又整日不知所蹤,外婆也要操勞家務,大舅母也得時不時去地裡幫忙,甚至連年幼的阿虎也得不時過去幫忙打水送餐,到頭來全家隻她一人幫不上什麼忙。
難道就此作罷?不!這麼好的機會,她怎可放手?不就是人力嗎,若是找到幫手不就不成問題了?
餘靜昭心中暗生一計,立刻扒掉最後一口飯,馬上起身向門外跑去,即便身後譚阿婆喊著她,她也隻是隨意地回過腦袋點了點頭,決心絲毫不改。
她的腳步穿過塵土,從跑到走,再從走到跑,沒費些時間就停在了村口那間破屋門前。
此時,蕭四和時裕剛將稻草紮好做成兩個簡陋的席子,他們本想再收拾收拾,卻無意間被愈來愈近的奔跑聲吸引了注意。
向門外瞧去,一個身影背著光堵在了門口。
“你們……你們下午可有時間……”餘靜昭扒住門框氣喘籲籲地問道。
時裕被她這突然現身惹得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應聲:“有……應該有……有什麼事嗎?”
“那就好。”餘靜昭邊說邊提起小腿邁了進來,向他們二人走去,“我想請你們做幫工。”
“幫工?”蕭四表示不解。
“對,包吃,給錢。”餘靜昭大口喘著粗氣,用好不容易順下來的氣說道,不過隻能勉強冒出幾字。
縱使她這般說辭,時裕和蕭四還是相覷一會兒,也不做任何反應。
餘靜昭倒是先瞧瞧這個的臉色再瞧瞧那個的神采,見二人皆一臉怔然,隨即補充道:“你們如今雖說有住處,目前卻沒有吃食吧?但幫我乾活不僅能帶你們吃飯,還可以給你們一些工錢,怎樣?”
聽著倒是個不錯的買賣,蕭四和時裕互換了一下眼神,還是隻發出一些瑣碎的呃聲。
“好!我們答應你!”蕭四爽朗的回應終於做了打破沉默的利劍,“不過看在你和廖小官人救了我們一場的份上,工錢可以不要,但飯,你要管飽。”
一聽見“工錢不要”幾字,時裕的五官立馬皺成一團,緩緩扭過頭來向蕭四表示不滿,卻未出一言反抗。
相反,餘靜昭聽見這幾字倒是眉歡眼笑,激動得生生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拍得極響:“好!一言為定!那現在你倆就跟我去一趟我家,我們拿些工具過去。”
一聲令下,蕭四和時裕就跟在餘靜昭身後踏出了破屋。
路上,餘靜昭一人飛速走在前頭,因為她剛吃飽飯,自是有一身力氣,可蕭四和時裕不然,他們可是腹中空空,壓根打不起精神追上餘靜昭的步伐,走上幾步便開始長籲短歎。
一段路後,餘靜昭也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於是特意放慢腳步,等身後兩人追上。
待三人成行時,餘靜昭斜眼瞥了瞥二人,忍不住開口與他們攀談了起來。
她先是麵向時裕,說:“你是叫……時裕,對吧?”
時裕點頭。
繼而她又轉向蕭四,問:“你是……蕭四?”
蕭四也做樣點頭。
然後,餘靜昭伸手捏了捏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說道:“那我以後還是叫你時裕,叫你的話……我叫你阿四吧!”
為何他是阿四?蕭四頓時疑雲滿腹,隨即問出了一個“為何”。
“因為我前夫……我曾經的相公叫蕭驌,你的名字和他太像了我不喜歡。”餘靜昭雲淡風輕地做解釋。
可誰知她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回複,對蕭四和時裕來說卻是天雷滾滾——
二人都對此始料不及,因為他們心知肚明,蕭四不過是他隱瞞身份所用的假名,而他的本名,正是蕭驌。
這回也不必再多加揣測了,站在蕭四眼前的這位餘靜昭,可不是他以為的“餘靖朝”,或是“於婧招”,她是他如假包換的真娘子!
幾年不歸,一到故鄉竟遇上自己的親娘子,這讓他如何下手?
還能有比這更難辦的事兒嗎?還有比他更難做的人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驚訝之餘,蕭四驚覺其中謬事,為何餘靜昭叫他“曾經的相公”?在他看來,他可不曾休妻。
於是,他開口想問出其中緣由。
餘靜昭先是吞聲片刻,而後哼了一口氣,說:“因為被夫家休了啊,不過我倒是過得舒暢,那個夫家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蕭四本想繼續細問,卻無意瞥見餘靜昭的臉色逐漸變得憤懣,加之時裕在旁也示意他噤聲,便生生將話咽回了肚裡。
不一會兒,三人就到了譚家門口,餘靜昭輕輕叩門,無人應答,以致她再用力幾分敲了三下,不巧的是剛敲到第三下時,譚阿翁就在裡麵給開了門,一下沒注意,直直敲在了他腦門上,聲響很是清脆。
餘靜昭霎時手忙腳亂迎上去慌忙道歉,反觀站在身後的蕭四和時裕倒是撲哧一笑,譚阿翁順著笑聲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嚇得他倆立馬收起笑容,轉眼就拜了個手。
摸著被敲痛的腦門,譚阿翁伸出手指著蕭四和時裕問:“他們是誰?”
“哦,他倆是我和亦昂在路上撿的,來幫我乾些事。”餘靜昭邊扶住譚阿翁邊向他解釋。
譚阿翁嘴裡應了,眼睛卻又瞟了蕭四二人一眼,半信半疑地向後退了一步。
幾人相顧無言,餘靜昭咬了咬下唇,轉了下眼睛,問道:“外翁,家裡還有吃食剩嗎?他二人許久未吃東西了。”
其實看得出,譚阿翁並不信任這倆人,但瞧著是自己外孫領來的,也就暫且信了,索性家中確實還有些剩飯,這二人若是願意吃那便吃了,也算行善。
順著譚阿翁的指頭望去,桌上確實如他所說還有些剩飯剩菜,但也不多,蕭四道了聲謝才拿起桌上的菜碗,四處瞄瞄。
餘靜昭攜譚阿翁隨後也走了過來,畢竟作為主人家,還是要做些事兒。
他們見那二人人手端著一個小菜碗杵在原地,就主動幫他們把所有的菜擀到一個碗中,做成一道稍涼的拌飯。
就著鹹菜、青菜和一些被吃剩的熏雞肉碎,本以為二人會吃不慣,卻未料到他們倒是吃得噴香——這幾日來怕是活脫脫被餓慘了。
“慢些吃,沒人同你們搶。”譚阿翁在一旁瞧見這二人狼狽的吃相,吃得滿嘴都是飯粒,下意識露出了一副略帶嫌棄的神情。
譚阿婆和阿虎則在一旁收拾空了的碗筷,走時無意瞥了一眼那二人,也忍俊不禁起來。
餘靜昭倒是沒有停在原處候著兩人吃完,她轉身就去自家雜物間裡翻找,費了一番工夫才尋了三把尚且可用的鋤頭以及三頂破鬥笠來。
而後她稍微在地上敲了敲,以抖落上頭沾上的泥土和草根,接著再費力地將三把鋤頭拖到了門口。
蕭四本在大口吃飯,餘光瞥見一旁費力拖著鋤頭到門口的餘靜昭後,不自覺地加快了吞咽。
“走吧走吧!”蕭四咽下最後一口飯後徑直拿袖子揩拭掉嘴角的油漬,剛說兩句就連打了兩聲飽嗝。
見蕭四放了碗筷,時裕也順勢扒拉兩口就將碗筷輕放在了桌上,滿嘴含糊地嚷著“等我”二字,跟在蕭四身後扛起了鋤頭。
“你倆若是吃好了,那便啟程吧!”
語畢,餘靜昭折了折袖口,向門口斜倚的最後一把鋤頭伸了手,正當她剛要碰著鋤頭的木把時,蕭四卻迅速越過她的腕骨將那把鋤頭抓到身旁。
餘靜昭對他的舉止愣神片刻,而後又很快地回過神來,招呼二人向門外走去。
三人剛邁出門檻,卻被譚阿翁的聲音叫住:“阿昭,你們若是要去乾事,就把阿虎一同帶上吧,好歹多個人手,幫你們遞遞水也行。”
小阿虎聽了,急忙顛著肉嘟嘟的臉頰小跑到餘靜昭身側,眨巴著大眼抬眼望向譚阿翁。
餘靜昭先是垂下眼來撥弄了兩下阿虎的臉頰,繼而抬頭婉拒道:“外翁不必了,家中地裡也是需要人手的,我這邊不打緊,還是差阿虎去給你們幫忙吧!”
譚阿翁見她絲毫沒有接受之意,齒間發出嘖聲,一惱之下講出心事:“你這倔姐兒,你且說說看,你一女兒家家,往日過得那般舒適,如何做得慣這些農活?看樣子你倒是比我這老翁更需幫手!”
餘靜昭竟一時被說得不知如何還嘴,在她身後的蕭四和時裕癟了癟嘴麵麵相覷。
這時幸虧阿虎扯了扯她的衣袖,奶聲奶氣地說了聲“我要跟阿姐去”,餘靜昭這才鬆下氣來,拉住阿虎的小肉手,衝背過身去的譚阿翁鞠了個躬。
待幾人的腳步聲漸遠,譚阿婆才在裙上揩了揩手,往譚阿翁身側走來,帶著些怪罪的語氣質問道:
“你這是做甚,為何把話說得這般難聽?若是當真擔心阿昭,你大可自己扛上鋤頭跟去,阿昭拒了你便急眼,我知你是好心,可阿昭她也是好心啊!”
“你這老婆子懂什麼?阿昭她本就是寄人籬下,又自知自己沒什麼本事,心有愧疚。”
譚阿翁繼續說道:“這兩日見她乾事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錯叫我們趕出去,所以才寧可去尋兩個生人也不願來求求我們,可她畢竟是我們的親外孫,我再如何還是要考慮她的臉麵,能幫襯些便幫襯些!”
說罷,譚阿翁甩手而去,獨留譚阿婆一人在原地搖頭歎氣。
祖孫倆都這般好臉麵,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走了幾裡路,四人終是到了一處山腳,眼前也赫然出現一處窪地,餘靜昭接過蕭四手中的鋤頭,即刻擼起袖子擺出開乾的姿勢。
不過她沒乾過粗重的農活,刨地刨得也不太利索,但眼下也彆無他法,她隻能硬著頭皮掄起了鋤頭。
蕭四倒是二話不說跟著他“娘子”動了起來,動作要比餘靜昭利落得多,沒一會兒,泥土就隨著他的鋤頭被揚起,堆在一旁成了一個小堤。
時裕見蕭四乾得這番賣力,無奈地搖了搖頭,也被迫卷起袖口拖著鋤頭一腳踏入窪地。
此時正值日仄,天也是燥人得緊,頭頂也無樹葉遮蔭,連飛過的蜻蜓都壓著身子走,在地裡勞作的幾人更是熱汗涔涔。
多虧有這二人相助,這魚塘沒多久便成了型。
但怎奈實在抵不住烈日,餘靜昭縱使已經到了自身的極限,胳膊已然很難抬起,卻仍舊固執地一點點刨著,口中也斷斷續續地哼著小曲兒,好讓自己分心,不再想眼前的疲憊。
跟在她後麵乾活的蕭四一直起腰就瞧出了餘靜昭的疲累,這大熱天下,連他都喘著粗氣,卻見她還未有絲毫停下的打算,思索良久,他還是開了口。
“我們要不……要不歇會兒?”他提著嗓子衝餘靜昭喊道。
聽見蕭四的聲音,餘靜昭一隻手搭在鋤頭上,另一隻手撐腰艱難直起,扶了扶頭上的鬥笠,張嘴吐著大氣往腳下看看。
見魚塘挖得差不多了,這才費儘最後一口力氣高喊答道:“行,那便歇歇再乾!”
可時裕好像並未有停手的意念,縱使他依稀聽見餘靜昭喊著歇息的聲音,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抬起鋤頭向地裡砸去。
“他……他不歇會兒嗎?”餘靜昭支著腰嘗試跨上土坡,卻無奈土坡高了些,落得一腳空。
這時蕭四反倒一步便踏了上去,隨後轉身托住餘靜昭的胳膊將其扯了上來,待餘靜昭道了聲謝後打趣道:“他沒什麼其他本事,就是力氣大,能乾活,不必理他。”
這話逗得餘靜昭不禁笑了出來,繃著的神經頓時鬆了下來。
阿虎也正巧拿著水壺打了兩壺水來,隻見他一手壓著頭上頂著的大荷葉,一手費勁地夾著兩個水壺屁顛屁顛地大叫著跑到餘靜昭身邊坐下,蕩著小腿。
接過阿虎胳膊下的水壺,餘靜昭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當即將水壺的塞子拔開,遞到示意阿虎麵前,示意他喝幾口。
阿虎咧著嘴接過餘靜昭遞來的水壺,張開他的小口咕咚咕咚暢飲了好幾口。
同時,餘靜昭將餘下的另一隻水壺也遞到了蕭四麵前,蕭四卻轉手就將那水壺推到她手邊去。
餘靜昭看穿了他的心思,索性直言道:“快喝吧!我大抵是乾不了多久了,剩下的工程怕是要全仰仗你們二位了。”
她這話一出,蕭四才欣然接過那個水壺喝了起來。
隨著喉結的上下滾動,透著涼意的山泉水讓蕭四頓感舒爽,身上的燥熱也去了大半,這時的他才有了精神開口和餘靜昭攀談起來。
“你怎想出了這個法子,倒是有些新意。”
“有新意是真,但能否盈利卻還是未知。”餘靜昭邊說邊接過阿虎遞來的水壺,滿意地喝上一大口,也不知是此處的山泉當真這般解渴,還是因為她渴得急了,一口口泉水下肚,甘甜入了心窩。
“我瞧這法子行得通。”蕭四又喝了一口水,“待時日到了,你便可以掙大錢。”
餘靜昭被他這話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忙拱手道謝:“借您吉言。”
蕭四也忍俊不禁,這時,眼前飛來一隻瓢蟲,振翅幾許,便順勢落在一草葉上,隨著草葉抖動幾下,卻很快靜了下來,蕭四的內心也是如此。
此刻,他心中想問之事絕不是這兩三句的恭維話。
於是他矜矜地朝餘靜昭瞥了一眼,呆了一會兒,才啟齒:“你是……如何與夫家決裂的啊?”
本還是喜眉笑臉的餘靜昭霎時沉下臉來,伸手拍了拍腿上的泥土,隨口答道:“他們不喜我,我也不屑他們,就此作罷。”
“可……”
“彆可是了,你這下水也喝了,歇息也歇得差不多了,總不好意思讓時裕一人乾活吧!快些起身動工了!”餘靜昭顯然想扯開話題,未等蕭四說完便插了話。
蕭四靜靜地看著餘靜昭的眸子,縱然胸中有千番思緒,卻也隻淡淡吐出一字。
“好。”
話說回來,這個魚塘,真的能帶來收益嗎?可彆還加重了她身上的債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