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璧有時候會覺得,他重生以來過得這樣糟心都是自己害的。如果他直接避開已知的所有風險,立刻趕回京師,如果他沒有擄走謝元意,如果沒有再三對她心軟,也不至於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他現在每日都會反思自己,太不應該了。
白日裡奔波許久,謝元意身體又不好,許是瞧著晚上吃飯時,她的姿態過於生動,李懷璧竟也從這樣危險的環境裡,察覺出一絲安寧來,他其實不該有這樣的放縱,他應該時刻保持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很多事等著他去做,他該克製些的。
可人永遠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意。
仔細想想,從他被廢的那一日到現在,已經有六年沒有這樣的安寧和樂了,那幾年多是仇恨在裹挾著他前行,夜不能寐的每個日子裡,他隻能想到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去殺了那些害他的人,他無暇顧及身邊的樂事,去追尋真正的平靜。
所以李懷璧覺得,稍微縱容一點謝元意也沒什麼,畢竟他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
李懷璧頭一次主動提出叫謝元意睡床,他睡地,他那時候就感覺到謝元意有點不對了。
她性子跳脫,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平日若有這些不合常理的事,她總會先睜大眼睛,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模樣,盯他盯上許久後,眼裡逐漸爬上懷疑,繼而用最大的惡意揣測他。
可今日,她好像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什麼也沒說,點點頭,脫了外袍便往榻上倒。
對了,她好像也沒有什麼男女大防的意識,夜夜同他睡在一個屋子裡,並不會讓她覺得尷尬,天氣炎熱,她嫌衣裳穿得多,脫一件對她來說不過是順手的事。
李懷璧也不懂謝元意為何這麼奇怪,相處下來,他已經漸漸習慣了謝元意時常做一些出格的事。
可謝元意總能打破他的底線。
李懷璧忍得額頭青筋都在亂跳了,他從地上起來,把自己的劍從角落裡撿回,正欲將它一寸寸拔出鞘,想要給謝元意一個教訓時,她卻皺起了秀氣的眉毛,朝著他這邊走。
他眼看著,謝元意一腳踹在了他的劍上。
她真的該死。
謝元意單純覺得那劍礙眼得厲害,她想起最開始被師傅逼著練劍時,她每天都哭,劍很重她拿不動,練不了幾下手腕就酸得厲害,師傅嘴上說心疼她,哄著騙著也讓她把每日的練習量給完成了。
那段日子其實不好過,山裡的師兄師姐都嫌謝元意小,不肯帶她玩,謝元意就隻能練劍看書學算卦,她其實不對那些感興趣,隻是師傅讓她學,她不想讓師傅不高興。
她知道自己沒有父母,是被撿回山裡的,雖然外表上看上去調皮,可謝元意自己知道,她不能太任性。
再大了點,師兄師姐開始跟她一起練劍了,有一個師兄特彆討厭,他打不過其餘人,專門欺負最小的謝元意,每次用劍拍謝元意的時候,謝元意都覺得好疼好疼。
“九師兄!你煩死了!”
“啊彆生氣彆生氣,你打我打回來嘛。”
他總這樣說,可謝元意打不過他,每次被他氣哭了,他下山都會帶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給謝元意,各種求饒賠罪的話說個不停,沒兩天就把謝元意哄好了。
他們從小到大都這樣。
謝元意踹李懷璧的劍,是覺得那把劍莫名很像她九師兄的劍,踹完了之後又想起以前在山裡的點點滴滴,想師兄師姐師傅,想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
回憶一湧來,謝元意心口漲得厲害,眼淚跟不要錢一樣往下掉,開始隻是默默的,後麵直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又哭。
她果然很愛哭。
他都沒哭她哭什麼?
該哭也是他的劍哭。
李懷璧對謝元意的眼淚拾不起半點同情心來。
隻是這聲音實在叫他心煩。
李懷璧不會安慰人,但是他會嚇人,長劍最終還是橫在了謝元意麵前,伴著李懷璧冷漠無情的威脅。
“你安靜點。”
上半夜他還算好的心情,下半夜全毀了。
跟一個喝多的人是講不了道理的,尤其是謝元意現在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後果這個詞,早就被她拋到腦後去了。
她隻知道,如果沒有那場該死的意外,她現在還可以過得很幸福,畢竟她的工作算得上清閒,開張吃三年,沒事就回山裡找他們玩,師兄師姐們總會給她帶各種各樣的禮物,哪怕她是個孤兒,每年生日的時候,大家都會來陪她,她能感受到的,全都是愛。
可自從被帶到鬼地方以後呢,李懷璧總是嚇她,當著她的麵殺人,他那點微弱的同理心抵消不了任何謝元意對他的厭惡。
“你憑什麼要我安靜?”
“嫌我吵你就滾啊。”
謝元意對著他破口大罵:“來到這個鬼地方我本來就很崩潰了,還要碰上你這個瘋狗,你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嗎,你就隻會折磨我,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她嫌光罵不夠過癮,拿袖子擦了擦眼淚,抬起左腿又給了李懷璧的劍一腳,三兩步邁到他麵前去,在他那能凍死人的眼神注視下,揪住了他的衣領,手捏成拳不停往他身上砸。
“我要回家,我家裡還有人在等著我呢,你能不能讓我回去?你不能這樣對我,囚禁人是犯法的,我要是告你你會坐牢的!不對,我也告不了你,我被你綁著,哪也去不了。你乾脆一劍捅死我好了,說不定我還能變成惡鬼來要你的命!”
瘋子。
她真是瘋了。
李懷璧頭一次發現她真是勁兒大得厲害,揪住他衣領的手跟鐵鉗一樣,怎麼扯都扯不開,謝元意嚎叫的嗓門又大,控訴的話語一句句在他耳邊炸開,轟得他都有幾分暈眩了。
這樣還不算,李懷璧一直叫她放手,兩人僵持之際,他瞥見了窗外的三個人影。
農戶夫妻倆跟崔寧直愣愣站在外麵,欲言又止,眼神很怪異,顯然是把這出鬨劇看了大半。
本來大家都睡下了,聽見他們這屋子裡的聲響,最初沒多在意,可誰叫那哭喊聲越來越大,生怕出什麼事,三人跑出來看,結果就成這樣了。
崔寧其實並不知曉他們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夫妻自然不是,仇人也不太像,兄妹更不可能,總之很奇怪。
她吸了口氣,先朝著農戶開口說道:“老伯,我姐姐怕是有些喝多了,擾了你們休息,實在對不住,要不你們先回去歇著吧。”
莊戶人家淳樸,沒見過這陣仗,訕笑著應了聲,往自己屋裡走的時候還在想:看著挺正經的兒郎,怎麼淨乾些下三濫的事兒。
他覺得,明天一早就得讓他們走,自己家可不能真留下那等作奸犯科之人。
“李公子,需要我幫忙嗎?”崔寧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句。
“不必。”
“那,我先回去了。”崔寧在心裡歎息,她隻希望,接下來不要這樣鬨了,恩人的身體,不宜動怒,還是得給她開個方子,好好調理。
李懷璧對於麵子一點都不看重,隻是謝元意這樣鬨,讓他對她的來曆疑惑更深。
她口口聲聲念著家,可她早就沒有家了。
他記得謝元意的父親是死於一場意外,自那之後家中磨難頗多,她母親沒辦法,隻好帶著她去錦州投奔弟弟家,可沒過多久,她母親就病逝了。
她父母除她之外沒有其他的孩子,至於她那舅父一家,可以說是沒幾個好東西,對她更是百般刁難,應當也沒人值得她惦記。
所以這個家,到底指的是什麼?
謝元意發泄了一通,確實也有些累了,此時隻剩斷斷續續的抽噎,倒是手還攥著李懷璧的衣襟不放。
李懷璧試探性問道:“你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沒有了,就我一個了,我也回不去了。”謝元意還記得,她已經死了啊,就算她真的能回去,也隻是一具屍體。
聽到這個回答,李懷璧的臉一黑,“你耍我?”
謝元意根本不聽他的話,漸漸鬆開他的衣衫後,一顫一顫地朝著床榻邊去,撲在上麵,眼淚是流不出來了,那股悲傷的情緒卻根本化不開。
現在哪是傷心的時候。
李懷璧開始變得焦急,他好像已經接近答案了,隻要從謝元意嘴裡問出來就好。
“你到底是從哪來的?你到底是謝十五還是謝元意?你說話!”
不管他如何問,謝元意都是一副神傷的狀態。
李懷璧終於揮動了手裡的劍,謝元意散著半邊的頭發,硬生生折了一半去。
“你是從何時來到這裡的?”
“你知道我多喜歡我的頭發嗎?”
李懷璧有些累了。
謝元意覺得自己的難過太多了,她整個人都快要被撐爆了。
“你告訴我我想要知道的,我就放了你,你若再裝傻,我就殺了你。”
李懷璧有一種預感,他招架不了謝元意了,帶著她,的確也不方便,他現在隻想確定一件事,謝元意來到這裡,跟他死而複生,到底是不是同一日。
到底是那個日子特殊,還是有其他原因觸發了變數。
李懷璧一定要得到答案,這關乎到他能否確認李懷瑜是不是也成為了變數。
在主角對於配角的絕對壓製下,提前知曉未來的事,是他想要殺了李懷瑜的最大助力,如果李懷瑜也有了這樣的機遇,李懷璧會覺得,老天爺其實從來都不肯厚待他。
他希望這種事不要發生。
他希望他也可以走運一次。
許久後,李懷璧看見謝元意笑了起來。
被砍斷的頭發在她坐起來之後顯得更短,零散的一截看上去十分古怪。
“我說,你這個人設我怎麼越看越眼熟呢?”
“你霸道王爺的戲看多了,動不動就殺這個殺那個,你提把劍把自己脖子抹了不是更乾脆?”
“不對,我看你倒更像是惡毒男配,那個詞叫什麼,病嬌?瘋批?如果這是什麼攻略男配的任務,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我連跟你走在一路都已經痛苦得想要撞死了。”
謝元意不停在輸出自己對於李懷璧的厭惡,殊不知李懷璧在聽見惡毒男配那幾個字眼後,陷入了失神的狀態,他隻能看著謝元意的嘴唇一張一翕,至於她說了什麼,耳朵已經接納不了了。
李懷璧永遠不會忘記他死前的那段時間。
不管他怎麼努力怎麼怨恨,他都無法贏過李懷瑜,跟李懷瑜一比,他就像是小醜一般。
他做太子風光耀眼的那些年,聽見彆人提起李懷瑜,都是說他如何低微,生母不詳,父親厭惡,他住在最偏僻的宮殿裡,所有人都瞧不起他,跟李懷璧這個太子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彆。
可事實卻是,他的母親拚死生下了他,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他,可以用儘一切手段,隻為將最好的一切送到他手上,他還有愛他的妻子,敬重他的兒女。
而李懷璧什麼也沒有,他隻是在死前看見了那本寫了李懷瑜一生的書。
書中洋洋灑灑鋪陳了李懷瑜的二十五年,卻隻用一筆帶過了他流放的那幾年,對於他的苦難視而不見。
一個工具人,一個為了襯托男主而存在的惡毒男配,需要浪費什麼筆墨去描寫。
李懷璧隻要一想到這些事就覺得痛到無法呼吸,可被謝元意那麼輕易說出口之後,他又覺得,心裡好像鬆快了些。
原來,他的過往,還有人能看得見。
李懷璧發覺自己眼睛有點濕潤。
隨即謝元意一聲驚呼把他的神思拉了回來:“你紅什麼眼睛啊?你不會被我罵哭了吧。”
她捂著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
謝元意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問題,彆人對她不好時,她能將人罵上三天三夜,一副恨不得將人祖墳刨了的模樣,可彆人稍微露出些讓人心疼的表情,她就會覺得,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哪怕被同門罵過很多次,謝元意也改不掉這個毛病。
這時候謝元意又開始念點李懷璧的好了,給她買漂亮衣服,給她吃好吃的飯,偶爾也能聽進去她的求饒,雖然壞但是還沒爛到底,謝元意給自己洗腦洗得差不多了,語氣也開始放緩。
“好了好了,你也沒那麼糟糕,跟那些殺妻騙保的人比起來你還是強不少的,至少你還會救人呢,如果真的要我攻略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沒有係統啊,沒有劇情提要我真的做不來,換個任務吧。”
見李懷璧還是沉默,謝元意隻好昧著良心繼續說下去:“其實你優點蠻多的,你長得好看,要是在我家那邊,完全就可以靠臉吃飯,嗯,還有,我想想……
“哦,你功夫特彆好,開個安保公司,肯定也很掙,我認識不少有錢人,他們都喜歡請保鏢,到時候我可以介紹給你,你能不能看在我這麼好心的份上放我走?”
謝元意估計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看著像清醒的樣子,其實已經被那幾碗米酒熏得找不著北,李懷璧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還在想,她所謂的攻略男配是個什麼意思。
係統又是何物。
她還沒回答他的問題。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你到底能不能放我走?”
李懷璧閉上了眼睛。
今晚他大約是在做夢吧。
最後的最後,謝元意躺回了床上,李懷璧躺回了地上,一切都恢複了原樣,他們誰也沒得到答案。
李懷璧在閉眼前,聽見謝元意問了他一個問題。
“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讓我走的話,能對我好一點嗎?”
“什麼算好?”
“解開牽機,讓我能自由。”
“給我錢,讓我能買喜歡的東西。”
“聽我的話,彆總拿劍指著我。”
“還有……”
說到最後,謝元意已經睡著了。
她也沒聽見李懷璧最後淺淺的一聲回複。
“勉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