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1 / 1)

張弗庸背著手,站在堂屋的廊下。

院中的樹木被朔風一吹,落葉陣陣。來往打掃的仆役偷偷打量著來人,紛紛猜測其身份。

許中禕來時滿身怒氣,可真見了廊下的張弗庸,卻又消散了。

“張四郎。”許縣令抬高了聲音喊道。

張弗庸回頭,看著急匆匆趕來的許縣令,不鹹不淡道:“我還當縣令大人攀上高門,不肯來見我呢。”

許縣令一噎:“哪裡的話……”

他本欲和張弗庸套套近乎,可是張弗根本不接話茬,隻冷冷地望著他,“我今日正和昭雲上街采買,家中做了冬衣,打量著順道給梔和送過來……這來得倒是不巧,梔和受驚過度,染了風寒,聽底下人說事因,是縣令大人準備把梔和送去給人家當妾?”

許縣令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幸好小廝懂事,帶他從角門過來,沒得招人看見。

張弗庸一口氣說完,仍舊是不解氣,“縣令已經是一縣父母官,我倒是從未聽說過,縣令把自己的女兒送給手底下的縣尉當妾室。後來我問大娘子,大娘子支支吾吾不肯講個明白,後來才曉得,原來時縣尉遠方的親戚在汴京城當大官……可笑啊可笑,縣令大人也不擔心話傳出去了,叫人恥笑你賣女求榮?”

他這話說的直白,一點沒給許縣令留麵子。

許縣令的一張臉漲成豬肝色。雖然他心中就是打算用女兒當他平步青雲的墊腳石,但是被人赤裸裸的揭穿,終究是不好受的。

遠處,打掃的仆役狠狠低著腦袋,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聾子。

可是這般的熱鬨,卻又舍不得不聽。腳黏在地上,挪也挪不開。

許縣令沒什麼本事,卻又好麵子,臉上掙紮之色一閃而過後,甕聲甕氣道:“四郎何出此言?我從未說過要把梔和送去給人做妾。她到底是我的女兒,我又怎會作賤了她?定然是那呂氏搬弄是非,見到點好處便像是蒼蠅聞了肉湊上去……四郎放心,婦道人家不懂規矩,回去我好生教訓她!”

上下嘴唇一碰,竟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呂氏的身上。

張弗庸心底不信,但許縣令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爭執隻會讓兩人更加沒臉,反叫旁人聽了笑話去。

他見好就收,神色緩和了幾分,“我就說嘛!姐夫你向來疼惜梔和,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她被推到火坑裡。原來是誤會一場,四郎在此向姐夫道歉,還請姐夫原諒則個。”

說完,他微微俯身,朝許縣令拱了拱手。

許中禕的虛榮心瞬間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擺了擺手,“不妨事不妨事,一家人把話說清楚了就好。你從水陽縣遠道而來,就先在府上住幾日,陪陪梔和。”

張弗庸來的時候本就想好了要把許梔和的這樁事料理乾淨,若是含糊不清地走了,梔和日後受了委屈,他三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聽到許縣令的話,他順著道:“如此,便多謝姐夫款待了。”

許縣令又寒暄幾句,而後又主簿來請,張弗庸順勢拱手告辭,“有了姐夫這句話,我心底踏實多了。姐夫勤於政事,四郎先行一步。”

許縣令笑眯眯地看他離開。等人一走,臉色立刻變冷了幾分。

張家本農戶出身,不足為懼,不過這張弗庸卻是個出息的,現在二十八歲,已經中了舉人,又有白鹿洞書院的湯夫子傾囊相授,日後高中進士未嘗不可能。

若不是看在張弗庸的麵上,他還真不會把他人的閒言碎語當作什麼。

隻是……這樣一來,許梔和這丫頭也甭想了。

四丫頭有呂氏護著,背後還有她外祖呂鼎。六丫頭是姚氏所出,姚氏把這個閨女看得比自己性命都更重要,若是動了她,隻怕傷了他和姚小娘之間的情分。再者,他心底也很舍不得。

看來魏縣尉這匹快馬,終究不是他能攀附上的啊。

他心底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過了今年,來年他就三十九了。一輩子摸爬滾打,仕途八成也就止步於知縣。

這般想著,他心底不禁又難受了起來……

*

許梔和有湯昭雲的看護,睡得很是安穩。

張弗庸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睡著,湯昭雲朝他比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出來說話。

“都料理妥當了?”

湯昭雲望著他的神色,輕聲問。

張弗庸點頭笑道:“許縣令重麵子,又是欺軟怕硬的,敲打兩句,便不成氣候。”

湯昭雲點了點頭,“既然得到了準話,待會你與我就去和呂大娘子說個清楚。就不必驚動梔和了。”

小丫頭受了這一遭罪,可憐得很。他們身為長輩,既然來了,哪還能事事要她親自操心。

張弗庸也是這個意思,他望著妻子,溫柔地牽著她的手,“不過梔和現在這樣,我心底終於放心不下,你我在許府小住幾日,等事情穩定了下來,再走可否?”

湯昭雲望著他笑:“相公現在滿心滿眼都是梔和,梔和一日不穩定,你又怎麼能靜下心來做彆的事情。你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你儘管放心就好。”

張弗庸心底淌過一陣暖流,牽起湯昭雲的手,兩人相視而笑,攜手走到正堂,和呂氏說清了這件事。

呂氏強撐著聽完,臉上笑意淺淡,神色疲憊。

張弗庸和湯昭雲都不是不饒人的性子,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便一道離開了。

隻剩下頭痛欲裂的呂氏憤憤抓著帕子——那日明明是她和許縣令一道商議的,現在倒好,全把錯處推諉到她身上,顯得她這個嫡母沒有胸襟,容不得人。

孫媽媽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大娘子,你神情憔悴,合該好好休息一場。”

呂氏搖了搖頭,“張家帶人小住,我身為大娘子,自當好生照料。”

孫媽媽見她心意已決,不好再勸,又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下去準備了。

其實她想說,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親曆親為,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交給姚小娘或者杜小娘做也未嘗不可。若是招待周到便也罷了,若是招待不周,還能趁機發作一番。

可是這麼多年來,呂氏掌管家中對牌鑰匙,絲毫不肯把管家之權分出些許給旁人。

這樣做有利也有弊,利在府中上下奴仆雜役,無不隻認呂氏不認其他,弊在勞心勞力,三十多歲的年紀,就已經生了白發,頗為憔悴。

*

許梔和一覺睡醒,兩個好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不用給人當妾了。

第二,小舅和舅母會在許府小住幾日。

許梔和高興起來,從床上爬了出來,抱著湯昭雲不肯鬆手,嬌軟又雀躍:“小舅母,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張弗庸在旁邊看著,忽然生出一份感慨,若是家中有女兒,想來應該就是眼前模樣。

他故意道:“難道小舅就不是嗎?”

許梔和連忙道:“小舅自然也是。小舅和舅母,都是我的福星!”

方梨站在旁邊跟著一道笑。

她笑的東西很簡單,張家來人了,呂氏看在張家的麵子上,這幾日姑娘是不用再受凍了。

還有例菜,總不至於一點葷腥都不見。

晚飯如方梨的期待,菜中不僅有肉片,還有一鍋熱乎滾燙的羊肉湯,裡麵放了胡椒荊芥,一口下去,整個人都暖和了。

方梨也分到了一碗,她端著湯,笑眯起了眼睛,天真道:“奴婢真想舅少爺一直住在這裡。”

許梔和心中也是這般想的。

但是怎麼可能呢?住上一段日子還說得過去,若是一直住著,豈不是招人嫌。

再說,小舅還要去白鹿洞書院念書,考取功名,她可不能耽誤了小舅。

許梔和將碗中最後一點羊肉湯喝乾淨,拿起帕子抿了抿嘴角,將自己的腳丫收進被窩裡。

方梨點上爐子,招呼了一聲,將吃完的碗筷裝起,重新送回大廚房。

許梔和目送她離開,心底卻還在盤算著事。

現在看來,眼下這一關算是勉強過了。可是她的婚事一日懸而未決,變動就一直存在。

今日小舅母跟她說的話倒是給她提了一個醒兒——小舅不可能一直都在。等小舅和舅母帶著表弟去了潯陽,到時候婚配之事,還不是由著許縣令和呂氏做主。

許梔和想著想著,忍不住想揪自己的頭發,可手一碰到頭頂,又舍不得揪。

頭發,看著不起眼,若是大把大把掉落,她可就要心痛了。

許梔和隻能在心中無能狂怒。可惡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行,她決不能被許縣令和呂氏牽著鼻子走。兩個人一個對她想來不管不問,另一個更是沒個好臉色,指望他們給她挑一樁好姻緣,無異於癡人說夢。

她還是得依靠自己。

方梨送完碗筷回來,一進門,跺著腳跟許梔和道:“奴婢剛剛送完東西回來,在正堂瞧了一眼,舅少爺和許縣令喝了幾杯,快歇下了。”

許縣令雖然心底不高興,但麵子上的功夫還是做了齊全,備了滿滿一桌菜肴,給張家四郎接風。

許梔和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屋裡地上的月光上。

她需儘早想個法子,定下自己的婚事。

……

許梔和身上的風寒不是什麼大病,可湯昭雲不肯放鬆警惕,差不多將養了八九天,才允準許梔和下床活動。

湯昭雲是為她好,她心底知道,她也不希望自己有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兩人一拍即合。

許梔和順著小舅母的意思,安安分分住在西屋,不見風。

她在西屋安安靜靜養病。許玉顏和許蘭舒,還有杜小娘養的五哥兒和七哥兒被呂氏攆過來瞧她,自己卻推說府上事忙,抽不開身。

見一麵而已,能耽誤多少功夫,眾人心知肚明,沒有點破。

五哥兒許應樟已經滿十四,開過年來就十五,穿著的衣服和剛滿五歲的七哥兒截然不同,清灰布衫在身,活脫脫一個小書生。

聽說……許應樟心底愁的厲害。縣學裡的東西,有限,可是快到年關,書院卻還沒談妥。

夫子也沒找到。

許梔和視線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許應樟拽著幼弟的手,溫聲道:“三姐姐病了,弟弟們心中掛念。三姐姐現在可好些了嗎?”

許梔和同樣溫和地看著他,“我已經好受多了。應樟功課要緊,怎麼還辛苦你特意來跑這一趟?”

許應樟笑了:“不辛苦。”

旁邊的許蘭舒隨意打量著西屋的布置——這西屋她一年到頭來都見不著幾回,裡麵陳設又簡單,沒點爐子,更是活脫脫像個冰窖。

她還總覺得有一股黴味縈繞著自己的鼻尖。

許蘭舒聳了聳鼻尖,一臉埋怨地看向身邊服侍自己的丫鬟,“見也見過了,瞧也瞧過了,沒什麼新鮮的!丹桂,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