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來了(1 / 1)

峨橋縣和水陽縣之間隔了一個黃池縣,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夜裡往返一趟,是足夠的。

夥計見她目露哀求,實在像是走投無路模樣,心中一軟,輕聲道:“你可以信我,我必然儘力。”

方梨心一橫,將手中的盒子遞給他,“勞你去水陽縣……清河村,村裡有一戶姓張,你把盒子交給叫一個張弗庸的,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夥計認真聆聽,又怕自己忘記,聽完後向方梨確認一遍,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將門鎖好,攏了攏衣服就跑了出去。

方梨見他身影消失在月夜下,心中升起一股漫無邊際的擔憂。

她現在還不可以歇下。

完成了許梔和交代她的事情,方梨又馬不停蹄地跑到醫館,請了郎中上門。

許梔和風寒的事情已經被呂氏知曉了。

許縣令忙了一天,又吃醉了酒,已經早早睡下。

呂氏坐在許梔和的床邊,見方梨回來,語氣不善地抱怨了一句,“怎麼去了那麼久?”

她本還想訓斥,卻又瞧見方梨氣喘籲籲,滿臉淚痕,又將口中的抱怨咽了回去。

“夜已深,有勞郎中跑這一趟。”她朝郎中道。

郎中朝呂氏微微俯身,走到許梔和的身邊,在婆子的幫助下拿出她纖細的手腕,墊上布巾後開始診脈。

“驟然遇冷,心氣不佳。”郎中診完,如實向呂氏稟告了病因,隨後就被人帶下去開方、煎藥。

“心氣不佳”四個字盤桓在呂氏的腦仁,她有些頭疼得揉了揉眉心,吩咐婆子和丫鬟好生照看許梔和。

兩個婆子像門神一樣守在許梔和的床邊,方梨不得近前,隻能遠遠地看著冷汗涔涔的許梔和。

等藥煎好端來,喂給許梔和服下後,她臉上的紅暈和急促的呼吸得到緩解,方梨才真真正正鬆了一口氣。

她的心思飄向了外頭。一晚上過去,也不知道書齋夥計,能不能順利找到張家小舅。

*

第二天天不亮的時候,許梔和醒了過來。

方梨為了方便照顧,睡在她的床邊,眉宇緊緊蹙成一團,像是有什麼煩心事。

她一動,睡得不安穩的方梨就跟著醒了過來。

方梨關切地看著許梔和,“姑娘,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事?”

許梔和朝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現在並無大礙。

不過風寒過後,身體還是有些虛弱。

她沒什麼力氣,隻能眼巴巴地望著窗外。

院中人來人往,方梨知道她心中惦記什麼。站起身來,踮起腳尖朝外麵張望。

守在門口的兩個婆子立刻凶巴巴地轉過頭,緊緊盯著方梨。

“你不守著姑娘,亂看什麼?!”

方梨心中悚然驚了一下,往後猛地退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形。

“姑娘醒了,想喝水。屋裡爐子空了,還請媽媽想想辦法。”方梨垂下眉眼,輕聲道。

守在門口的婆子往地上吐了一個唾沫,口中抱怨著,“一天天的,事兒忒多!”

婆子腿腳穩健,很快就將水提了過來。方梨拎過水,走到爐子邊,抿了抿唇,一聲不吭開始起爐燒水。

水漸漸開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許梔和正望著壺嘴蒸騰的熱氣,忽然聽到外頭的響動。

外麵的交談聲有些模糊,若有似無的。許梔和凝神聽了片刻,終於放下心底的那塊石頭——小舅來了!

張家雖然農戶出身,但老大老二吃苦肯乾,三娘又嫁給了當時的縣丞,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來。

富裕起來後,張家父母深諳讀書明理的重要性,立刻將尚還年幼的小四送去書院讀書。小四也沒辜負全家人的期望,發奮好學,成了水陽縣唯一一個被推舉去白鹿洞書院念書的。

小舅受先生點播開蒙,眼界見識自然高了許多,知道她遇到這樣的事情,斷然不會坐視不理。

水開了,方梨用布巾包著壺柄,將燒開的水壺移到空地上放著,又灌滿湯婆子,塞到許梔和的懷中。

外麵,許府的下人正滿臉堆著笑,“張家舅少爺,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他一邊與張弗庸寒暄,一邊在背後揮了揮手,示意那人快去稟告大娘子呂氏。

張弗庸昨夜看了許梔和送來的信,心中怒不可遏,姐姐嫁到許家還沒三年,留下尚在繈褓中的許梔和撒手人寰。許家大娘子正生了四姑娘,定然不會好生照顧三姐生下的庶女。

他和父兄憐惜許梔和年幼喪母,想接回張家養著。

雖然是在村裡,但是隻要有他一口吃食,就決計不會讓許梔和挨餓。

可許縣令自己照顧不好她,卻又怕落人口舌,非要攔著他,“三丫頭是我許家的女兒,我尚建在,她上頭的嫡母也還在,哪有把孩子送出去給彆人養的道理?”

張弗庸那時候不過十二歲,人微言輕,家中兩個兄長和他一個意思,卻被呂氏微微笑著駁斥回來:“跟在我們身後,三丫頭以後出去還是縣丞之女,官家小姐,以後尋個好人家,隻消坐在家中享清福。若是跟著你們,一輩子麵朝黃土麵朝天,日後在村中草草找個莽夫嫁了,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張家兩個兄長心中氣憤,卻又不得不承認呂氏說的對。

許梔和留在許家,確實比住在村子裡有前途。

年幼的張弗庸被帶大哥二哥走了,還真信了這樣做是為了外甥女好。

現在,他恨不能指著呂氏的鼻尖問:這就是當初所謂的好姻緣?享清福?

正堂中,呂氏聽說張家四郎過來,心中咯噔一下。

她昨晚才和許縣令談及三丫頭的婚配,這張家四郎怎麼會得到消息。

旁邊的孫媽媽寬慰道:“大娘子也不必心焦。說不定張家郎君過來,為的不是三姑娘的事情。”

對,對!昨天晚上才說,張家四郎又不是大羅神仙,到哪裡知道許縣令的計劃。

呂氏忙喝了兩口茶壓驚,披上襖子,走到外麵揚起笑,“張家郎君怎地突然過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張弗庸一身灰青色的長袍,頭冠整齊,一眼望去,不像尋常書生纖細瘦弱,反倒骨骼精壯,是個田裡做農活的一把好手。

他在白鹿洞書院讀書,被湯夫子相中,和湯家小姐湯昭雲結親。金科又中了舉,呂氏雖然打心眼裡瞧不上張家,覺得他們都是草莽出身,但人到了門口,她卻萬萬不願意與之結怨的。

張弗庸沒被呂氏臉上溫和靜好的笑容迷惑。他今日來的時候氣憤得不行,湯娘子卻攔住了他。

湯昭雲道:“梔和托人傳信,手中拿著三姐的信物,想來在家中被約束。你去了,可千萬彆直講婚配之事。”

要是說了,就等於許梔和給人做妾的風聲已經傳出去。許梔和免不得要被許縣令和呂氏懷疑是她泄露了風聲。

這樣一來,惹了呂氏和許縣令惱怒厭棄,日後還有什麼好日子可言。

湯昭雲頓了頓,溫聲道:“相公先帶上這三件綢緞衣裳,等我一等,我與相公同去。”

張弗庸固然有心想要幫助外甥女,但內宅裡的彎彎道道,終究不如從小接觸的湯昭雲拿手。

湯昭雲生於書香門第,說話辦事體貼周到,她的意見,張弗庸自然會認真聽。

他原先被怒火中燒,不管不顧就要質問個清楚,聽到湯昭雲的話,冷靜了下來,朝著湯娘子認真道:“多謝娘子提點。”

張弗庸伸手拿起湯娘子虛虛指著的一疊衣裳。這些衣裳是湯娘子前些日子找人定做的,正嶄新。

……

張弗庸望著呂氏,逼迫自己擠出一道笑容,“許家大娘子安好。家中妻嫂近日在家紡織,做了幾身新衣裳拿來給梔和。不知道梔和現在可在家中?”

不是為了婚配之事。

呂氏心底悄摸著鬆了一口氣,旋即臉上流露出兩分憂愁,“張家郎君來得不巧,昨兒夜裡下了霜,梔和不慎染了風寒。我心底也正發愁呢。”

說著說著,她抬頭看向張弗庸,笑道:“現在張郎君過來,到叫我這個做嫡母的心底鬆了一口氣。我陪郎君一道進去瞧瞧?”

兒大避母,女大避父。況且張弗庸還隻是舅舅,自然不能獨自進閨閣女子臥房。

傳出去叫人聽見,像什麼樣子。

須得有她作陪,這才叫名正言順。

隻要她在旁邊看著,三丫頭必然不敢說出什麼不該說的。

張弗庸心底憋著一口氣,但為了外甥女的名聲,硬生生地忍住,“有勞大娘子。”

兩人前後腳走進西屋。

西屋中,聽到聲響的許梔和拉起衿被,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額間,有她特意點在額頭上的水,零零散散分布在額頭,看著倒真像是做噩夢,盜了虛汗。

呂氏一麵進門,一麵揚聲道:“梔和,好姑娘,你瞧瞧誰來看你了……”

她話音未落,看見許梔和微合著雙目,氣息虛弱地躺在床上。

方梨朝著呂氏遙遙一拜,恭敬道:“大娘子,姑娘剛剛睡下。”

似乎是為了附和方梨的話,床上的許梔和哼唧兩聲,似乎睡得極其不安穩。

呂氏心中懷疑,卻礙著張弗庸站在旁邊,不好直接上去伸手探個究竟。

她有些可惜的低歎:“看來郎君時間來得不巧。若郎君有要事,自去忙吧。衣服我來代為保管,等梔和醒了,我交給她。”

張弗庸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回應,隻見床上躺著的許梔和顫抖了起來,像是夢囈一般哭喃道:“我……我不嫁……”

呂氏的麵色瞬間冷了下去。

與旁邊的孫媽媽對視一眼,她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攥緊:這哪裡是夢魘了!分明是故意借著做噩夢,向長輩故意告狀呢!

隻可惜她心底知道,孫媽媽也知道,卻當著張弗庸的麵,奈何不得許梔和。

從前怎麼不知道,三丫頭還有這樣深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