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百姓家的四歲孩子,對皇宮內的危險顯然缺乏切身感受,就連麵對燕王,都敢毫不思索地“禍從口出”。
劉姑姑起初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很有趣,甚至有些溫馨。
她以為燕王在故意逗孩子玩。
跟尋常那個冷漠鋒利的燕王不一樣。
燕王竟然親自爬樹為孩子們摘果子,認錯雙胞胎侄子後,還一本正經地哄孩子。
但是,劉姑姑看熱鬨時滿臉慈愛的笑意很快消失了。
燕王仍舊立在原地,低頭緊盯著他無法糊弄的表侄女。
他嚴肅的眼神不帶任何閒情逸致的玩笑,專心的程度,近乎於在審視戰場的形勢。
緊接著,燕王正兒八經開始恐嚇小孩,“你爹娘進宮前,有沒有告誡過你,不要惹燕王不開心?”
薛寧抱著懷裡大大的野果開心的把玩,沒心沒肺地坦白回答:“沒有呀!”
劉姑姑以手掩麵,燕王居然是認真的。
完了完了。
薛寧的爹娘倒也不是對燕王不敬,隻是沒想過自家女兒有機會跟燕王說上話。
劉姑姑深吸一口氣,蹲到薛寧身旁替主子分憂:“姑娘這果子可真大,像個小鞠似的,您回席上去可以告訴長輩,是皇叔給你摘了最大的果子,好不好呀?”
薛寧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果子,又看了看旁邊小太子懷裡的果子,下意識比較了一下。
由於小太子矮墩墩胖嘟嘟,襯托得果子好像更大一些。
薛寧有些惋惜地說:“弟弟的果子好像比阿寧的大一點點。”
陸騁眸光一閃,陡然出手!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小太子手裡的果子已經回到了陸騁手裡。
他把果子在薛寧眼前顛了顛,給出絕殺的談判條件:“皇叔認錯你表哥的事,彆說出去,這個果子就歸你了。”
“啊!”薛寧喜不自禁伸出小胖手!
陸騁立即收回手,要她給出承諾:“先答應我。”
薛寧開心得不斷蹦跳起來想撈果子:“答應!阿寧答應啦!”
陸騁舉高右手,繼續試探:“你回去後跟長輩要聊些什麼?”
薛寧搶答:“皇叔給阿寧摘了兩個大果子!”
陸騁捧著果子的手立即下降到薛寧麵前,“很好。”
薛寧抱著倆果子,飛奔跑到石桌旁,把果子擺到桌麵,跟雙胞胎表哥炫耀:“阿寧有兩個大果果!”
陸騁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沒有起身,沒有移動,也沒有出聲。
餘光已經看見小太子正仰著胖臉,用質疑的眼神盯著他。
陸騁略有經驗,這種時候,千萬不能有目光接觸,哪怕是餘光略微一對上,小太子肯定會爆炸哭。
敵不動我不動。
必須找到一擊致勝的破綻,才能出手。
陸騁此刻目光飛速在那棵果樹上掃射,企圖找到另一顆更大的野果。
隻要在小太子躺在地上打滾前奪回另一個果子,這場博弈,陸騁便能全身而退。
確保不會有任何一個孩子去跟他母後告狀。
陸騁不能給太後增加任何抱怨他的理由。
否則每次吵架,他都要聽她翻出所有舊帳。
“連你親侄兒你都分不清”和“你都這麼大了還欺負你三歲小侄兒”這類把柄,會顯得陸騁是個很不負責任的皇叔。
把柄落到太後手裡,她就能責怪他也是個不負責任的長輩,從而逼迫他原諒她從前對他的疏忽。
這就好像他對旁人類似的錯,能等額抵消她沒做好母親對他的虧欠。
這很沒道理,但她本來也不講道理,陸騁不想便宜她。
餘光裡胖嘟嘟的小太子已經開始撇嘴了。
沒時間猶豫。
陸騁依舊沉著冷靜,目光終於鎖定了一個體積更大的野果,幻影般陡然掠出。
他身形帶過的勁風掃得小太子愣了一下。
小太子回過神,高大的陰影已經重新籠罩他。
陸騁單膝跪地,把野果遞到小太子麵前,溫柔安撫:“皇叔找到一隻更大的野果,喜歡嗎?”
小太子伸出小胖手抱住果子,迅速上下顛了顛,立即準確無誤的判斷出這顆果子比自己剛才那顆輕了一點點。
太子殿下對重量一直很敏感,下午茶的糕點給他捏小一圈他都能察覺。
於是……
“啪嘰。”
小太子抱著果子躺倒在地上,深吸一口氣,獅吼功蓄勢待發。
陸騁瞳孔驟縮:“等一下——”
-
鄧姣把剛“收入麾下”的惠妃帶入暖閣,煮茶閒聊。
鄧姣添油加醋,編了許多自己剛入宮那段時間緊張無措的感受,惠妃不斷用過來人的經驗安撫她,警惕也隨之降低。
這麼一來,惠妃的話匣子完全放飛。
她這種易衝動的人很容易交淺言深,而且是先天八卦聖體。
尤其是在鄧姣主動暴露自己脆弱感受之後,惠妃就跟交投名狀似的,倒豆子般說出一堆自己的過往。
說完之後,惠妃熱心腸地開始幫鄧姣分析目前的危險局勢。
她坦誠地告訴鄧姣,殉葬的傳聞並非撲風捉影。
這件事,後宮裡的人都已經分析千八百個回合了。
貴妃的兒子是否能取代小太子,尚且是未知數,但鄧姣殉葬,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因為鄧姣除了先皇的寵愛,背後沒有任何勢力。
能當上太後的,要麼是梁侯的妹妹瑜貴妃,要麼是太後娘娘的表侄女淑貴妃。
這其中最關鍵的人物,其實是燕王。
表麵上看,燕王似乎肯定會力挺太後的勢力,實際情況卻複雜的多。
因為太後從前算是跟先皇聯手,一起壓製著手握重兵的燕王。
燕王從前的順從是迫不得已,他人在京城,兵在邊疆,那時候隻能跟太後和皇兄聯手。
如今皇帝駕崩,皇帝手裡的禁衛軍三大衛所不可能對接太後,直接被燕王截胡捏在手裡。
至於戰鬥力最強的邊防軍隊,其中包括遼東、大同和宣府三軍,原本就是燕王的軍隊。
各大轄區的衛所兵沒了皇帝做主,當然大樹底下好乘涼,全部聽從燕王號令。
現在算是把原本割裂的兵權化零為整。
燕王和太後不完全是利益共同體。
有人猜測,大局穩定後,燕王甚至可能找太後算從前的舊賬。
所以這件事的變數就是看燕王是站太後,還是站梁侯。
這兩方都是朝中現成的勢力,有各自牢固的關係網,選擇一方是最穩妥的。
皇帝駕崩突然,燕王自身因為從前被太後壓製,一直沒有形成自己的朝堂派係。
如果他臨時建立自己的勢力,容易被兩麵夾擊。
照理說他肯定會先選一方扶持,而後看情況是否要架空勢力首腦。
所以鄧姣幾乎肯定要被祭天。
惠妃很想知道,鄧姣為什麼會知道她族中長輩意外暴斃的秘密。
希望鄧姣坦誠地說明白關於她兒子的事情,不論是不是故意唬她,惠妃都無法不在意。
她很久之前,就擔心過兒子也會遺傳祖輩的怪病,這是個可怕的隱患,而鄧姣那句話確實拿捏了她的命脈。
此刻,惠妃非常儘心儘力地為鄧姣出謀劃策,不僅是因為冰釋前嫌,也是想要以心換心,以免鄧姣有所隱瞞。
她認為鄧姣雖然不可能當上太後,但有可能爭取從殉葬,改為出家為尼。
關鍵攻克點,自然也在於燕王如何處置。
惠妃屏退所有侍從,小皇子也被帶出去。
隻剩她和鄧姣兩個人,惠妃神秘兮兮地給鄧姣支招:“燕王雖然脾氣古怪難伺候,但據說他也有難以招架的事,知己知彼,你若有機會與他共處——”
鄧姣午飯都沒吃,聚精會神地聽惠妃講燕王的八卦。
惠妃說了很多有關燕王的傳聞,多數都是他年幼時和少年時期的事情。
一直聊到後晌未時初刻。
惠妃不是個光說不練的人,她站起身,要帶著鄧姣去後花園散步。
鄧姣對她的旺盛精力佩服不已,出言勸她:“不如姐姐現在我這裡用完午膳,晚些再去後花園散心。”
惠妃立即否決:“娘娘還有心思用膳?現在隨便一道旨意下來,娘娘真會被送去皇陵的!必須抓住一切能見到燕王的機會。恰好今日是太後親妹妹的壽辰,燕王此刻就在坤寧宮,酒足飯飽後,他有可能會去後花園散步,這是難得的機會。妹妹快去梳妝台前補點胭脂,然後跟我來。”
因為太後的親姐妹今日過壽,慈寧宮裡有低調的小宴,都是母族親戚,燕王肯定會參加。
宴席過後,眾人可能會去慈寧宮附近的花園散步消食。
這燕王不說如今權勢滔天,且年少俊美,且尚未娶妻,王府內也未養姬妾,說是因打仗耽誤了。
想攀這高枝的能繞燕王府好幾十圈,後宮一溜宮女都想趁這次宴席,路過園子碰碰運氣,與他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但燕王已經吩咐金翎衛繞慈寧宮把守,無關人等進不去,大家空歡喜一場。
但皇後身份特殊,因為是太後的長媳。
鄧姣是能抓住這次機會碰運氣的。
燕王年紀小,多少還存有少年人的率性。
據說兩年前在邊疆打了勝仗,有邊民孩童把自己省下來的雜糧饅頭藏在兜裡,溜進軍營,想送給他們心中守護邊疆的戰神。
結果被巡邏的軍士逮到了,臭罵了一頓。
小孩兒沒挨打就不知道怕,哭鬨著蹬腿跳腳地還想闖進去,終於被軍士推倒在地。
哭聲傳進營帳,燕王還就真出來了。
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有很多種傳聞,但有一點得到副將秦嶽的親口認證,燕王把那小孩被打落在地的臟饅頭吃了。
還很認真的告訴那小孩,他很感謝,自稱餓了很久就等這饅頭了。
小孩被他哄得很膨脹,眼淚立馬止住了。
哭這一招對燕王很有用。
鄧姣年紀又小,如果能設法博取燕王的同情,真有可能避過殉葬劫難。
惠妃一再催促鄧姣去上妝打扮一下,趕緊去花園裡碰運氣。
鄧姣無奈道:“我如今尚不能脫去喪帽示人,燕王身量比我高出一頭,我補再多胭脂,他也瞧不見的。”
她心裡早有打算,再過兩日,就到了除服脫孝的日子。
她和燕王都會去除服宴會,到時候露了臉,再嘗試梨花帶雨大哭特哭這招靈不靈。
現在偶遇的機會其實不那麼重要。
不過她也不想拂了惠妃的好意,便答應了。
二人一起去了花園,但惠妃身份不宜入內,隻在東苑門口囑咐了兩句,目送鄧姣入園。
鄧姣也沒打算真能在花園裡撞見燕王,園內風景如畫,她倒是散心散入神了,到處都想轉轉。
踏入北苑,走上石橋,流水從山石間蜿蜒而過,清脆的敲擊聲似乎伴隨著遠處隱約的……孩童悶悶憨憨的哭泣聲?
“小太子?”鄧姣一驚,很快辨認出嗓音。
小胖崽似乎就在附近,為什麼會哭?
難不成這後宮還有人敢欺負太子?
就算沒了皇帝和生母,太子也有很大可能繼承皇位,誰這麼熊心豹子膽?
鄧姣皺起眉,提起裙擺,循著哭聲的方向一路小跑。
她如今自身難保,此刻想保護那小胖崽的決心卻也是真的。
繞過一處遊廊,走到偏園。
不遠處被樹蔭遮擋,似乎有人影移動,哭聲就是那裡傳來的。
因為半夜的雨,花壇裡的泥土都順著水流蔓延在小道上。
繡花鞋踩上去就要浸濕到襪子,如果不走這裡,還得從右邊亭子裡繞一圈進去。
鄧姣顧不得這些,提起裙擺一腳踩進泥地裡。
吸崽繼母出戰,看看誰敢欺負她的胖寶寶。
偏園裡果真站著一群人,但此刻眾人一動不動,都低著頭看著地麵上躺著的一座圓嘟嘟的物體。
定睛一看,那小煤氣罐正是小太子殿下。
小太子此刻就躺在燕王腳前的青石地板上,圓滾滾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累的不輕,像是剛乾完一場體力活。
根據鄧姣對幼崽的了解,胖寶寶應該是剛打完滾。
從燕王緊張的表情,和小太子蓄勢待發的小拳頭看來,這場打滾應該很快要開始第二輪了。
居然是燕王弄哭了孩子。
看樣子,燕王還挺在乎這小侄子,否則小太子也不可能敢在他麵前就這麼打滾。
鄧姣快步上前,對燕王行禮,迫不及待地,幸災樂禍地,質問燕王:“太子這是怎麼了?為何躺在這裡?”
燕王負手而立,垂眸盯著地麵,淡淡回答:“日頭正好,本王帶他來園裡曬曬太陽。”
鄧姣狐疑地眯起眼。
你家孩子曬太陽是晾在地上曬嗎?你確定不是曬蘿卜乾嗎?
就在聽見鄧姣嗓音的瞬間,小太子一睜眼,悲痛欲絕地告狀:“姣姣!兩個大果果!阿寧兩個!阿淵零個!零!個!”
鄧姣在跟幼崽對視的一瞬間,就心有靈犀地接收到這小胖崽的怨念。
但這不代表她能翻譯“嬰語”。
兩個大果果是什麼意思?
她不能要求小太子把話說清楚,因為這個躺在地上準備下一輪打滾的小孩顯然沒心情練習表達能力。
詢問燕王是更糟糕的選項,除非他自己主動開口。
她隻能憑借自己的觀察力,搜集線索。
距離此處四丈開外,有個跟太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娃,正在全情投入地跟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吵架。
小女娃時不時高舉她小肉手裡的兩個青黃色的水果——鄧姣分辨不出來這是什麼水果,外觀看起來很酸。
她猜測那三個孩子正在攀比自己擁有的這種水果的大小。
環視周圍,鄧姣很快找到了掛著這種顏色形狀水果的那棵大樹。
以高度判斷,這果子不可能是孩子們自己摘的。
應該是大人……不,這高度大人也夠不著啊?反正她夠不著。
那應該是大人爬樹摘的。
周圍除了這群孩子,隻有一個年長的宮女,以及燕王。
小太子躺倒撒潑的位置,精準覆蓋燕王長靴前方的位置。
根據眼前所有的景象,加上小太子的“訴狀”推測。
果子有可能是燕王親自爬樹摘下來,並且全都給了那個小女娃,一個都沒分給小太子。
鄧姣麵向燕王,儘量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幸災樂禍,“看樣子,殿下的分配似乎略有不公?”
燕王一愣,看向鄧姣。
她怎麼能聽懂這麼奇怪的告狀?
小太子並沒有透露燕王是罪魁禍首的秘密。
燕王沒有回應,已經被胖侄子的上一輪打滾折磨得失去鬥誌。
他神色麻木的盯著皇嫂那標誌性的白帽子尖尖,想要驅逐這個目擊他狼狽慘狀的女人,他說:“來花園散心嗎,皇嫂?那就加快腳步往北奔跑,因為這裡很快會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鄧姣快要憋不住笑了。
雖然帽簷擋住了視線,但她能想象燕王此刻的表情。
他的嗓音很疲憊。
她心跳加速,但說不清原因。
親眼觀賞一個戰鬥力光耀史冊的男人被一個三歲小胖崽吵鬨得焦頭爛額。
這讓她覺得滑稽,或者說有點可愛。
她甚至想趁人之危故意在這時候捉弄燕王,但她還是理智地表達友善:“這不至於讓我逃跑,殿下,我很擅長阻止尖叫聲,尤其是五歲以下孩童發出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