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性命攸關,鄧姣安撫趙嬤嬤幾句,讓她不要慌,先把齋醮大典的流程大致說一遍。

趙嬤嬤急得六神無主,事無巨細地從齋醮儀式上的道士步罡踏鬥開始講。

鄧姣趕忙打斷:“你且隻說與我相乾的,輪不著我參與的流程可以稍後再說。”

趙嬤嬤微張著嘴,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兒,總算把跟皇後相關的儀式流程給抽取了出來,仔細講給鄧姣聽。

鄧姣聽完卻鬆了口氣:“倒也不難,總而言之,隻要道士提到我封號,我就上去接過他給我的搖鈴,聽他指揮。等他說出那幾段法咒,我立即接對應的法咒,總共四輪,就完成了,是吧?”

趙嬤嬤急道:“話是這麼說,可每輪上祭壇的主子身份不一,您站位和禮數錯不得,那四段十六句法咒也不好記啊!”

“這有什麼?我今晚不睡了,硬記一晚上,保準不會出錯的,嬤嬤不要慌亂。”

鄧姣還是不慌,隻聽這流程,確實沒有很難記住的部分。

她決定先給未來的仇敵小暴君講一個睡前故事,鞏固一下剛建立的和平關係,再開始儀式排練。

小太子對她的故事很好奇。

畢竟太監給他講的故事,多數是二十四孝那類教育性大於娛樂性的故事。

講完了還得問太子爺從中學到了什麼。

二十四孝的典故為了鞏固孝道思想,很多劇情十分離譜,讓小太子幼小的心靈飽受摧殘。

就比如那個《埋兒奉母》的故事。

大致講的是一個孝子看見自己的老母親經常把食物分給孫子吃,孝子認為應該把食物節省下來供養母親,於是決定挖坑,把兒子給埋了。

聽完之後,接連半個月,小太子吃零食都不香了,每天憂心忡忡地擔心太後奶奶喂他吃東西。

這個故事給小太子帶來的精神刺激不亞於鬼故事。

故事裡的父親埋兒子埋得相當果敢,說乾就乾。

連“下次彆吃奶奶給的食物”這種提示都沒有,完全沒給兒子“懂事”的機會。

以至於之後每次太監講睡前故事,小太子都不許他們講新的。

必須要小太子自己“點播”,隻能從他聽過的那些“安全的故事”裡找一個複述,比如嫦娥奔月之類的故事。

這些睡前故事他早就聽膩了。

鄧姣這個“小紅帽”的故事就很新鮮,故事幾乎隻有一波三折的劇情,沒有說教,主角也沒有如何驍勇大義。

小太子覺得有趣又輕鬆,想要再聽一個。

等他洗漱完了被太監塞進小被窩。

鄧姣琢磨了一會兒,決定講個小美人魚的故事。

然而她清了清嗓子一低頭,小太子已經睡死了過去,隻有包子臉還期待地對著她的方向。

鄧姣隻好起身去自己的配殿,學習齋醮儀式的規矩。

路過廊廡時,冷風吹過衣領的縫隙,鄧姣下意識縮起脖子,加快腳步進入配殿,吩咐侍從把門窗都封好。

皇城的氣候冷得早,這才剛孟冬,夜晚的風就涼得有些刺人。

由於要保證皇帝的遺體不發出異味,宮殿地麵下頭燒炭的“地暖”也沒有開工,鏤空的透紗窗子簡直等於沒有。

鄧姣真是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基本都是天沒亮就凍醒了。

還好年紀小,身子骨扛得住折騰。

受苦的也不是鄧姣一個人。

整個皇室這兩個月來都在沒苦硬吃。

所有跟皇室比較近的親戚都得輪流守靈或哭喪。

遠在封地的皇親國戚也都快馬加鞭趕來了京城。

他們不能自己找地方住在宮外,都是鴻臚寺的官吏給安排在乾清宮周圍的宮殿住宿。

天機營的大都督親自帶領玄甲衛,把守各殿,嚴密監視著這群藩王家眷。

皇帝陡然駕崩,從治喪到發引下葬,這過程往往長達五個月到半年。

這麼長的時間,要是讓這些擁有客觀數量親兵甚至藩軍的皇家成員自由在皇城走動,暗中謀求皇位的幾大勢力不得串門串瘋了?

為了防止私下結黨,這些遠道而來的皇親國戚,算是來皇宮裡坐五個月的牢。

他們的食宿條件還不如鄧姣,名義上都要齋戒。

像是先帝叔伯帶來的家眷,就沒人敢要求皇宮裡的侍從給他們開小灶,萬一被仇家當把柄告上去就完蛋了。

唯一過得舒服點的,也就隻有玉台殿了,因為那是燕王的臨時住所。

皇帝駕崩前,燕王已經手握兵權,但這並非皇帝的縱容。

宮裡年長的太監嬤嬤都心知肚明——這對皇家親兄弟關係一直很複雜。

當年太後還是貴妃,到了三十二歲才生下第二個兒子。

也就是說,陸騁出生的時候,貴妃的長子陸馳已經十四歲。

兄弟倆本來就玩不到一起。

貴妃年輕的時候是名動四海的美人,也有過三五年寵冠後宮的日子。

當時因為皇後沒有兒子,貴妃的長子陸馳就有成為儲君的機會。

那時候,風聲確實很大,宮裡宮外對待陸馳,默認他是儲君。

但是皇帝的寵幸有期限,貴妃逐漸失寵後,陸馳的待遇也隨之一落千丈。

後來因為貴妃的親哥哥在邊疆一次戰役中出現重大失誤,貴妃受到牽連,幾乎處在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的絕境。

這個時候,貴妃把自己不到四歲的小兒子陸騁主動過繼給當時的皇後。

儲君的預備頭銜,也就從陸馳的腦袋上,無縫轉移給幼弟陸騁。

擁有過再失去的滋味,不好受。

貴妃為了保住地位,要求陸馳要好好巴結弟弟陸騁,必須把親兄弟的感情延續下去。

身為兄長,讓他去巴結幼弟,對於失去儲君之位的陸馳,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對弟弟原本就不深厚的感情,直接轉換為恨意。

他弟弟陸騁的日子其實也不好過,他那時候才四歲,對皇位沒有興致,屬於對生母需求遠大於權力的年紀。

所以在陸騁眼裡,就是他的媽媽留下他哥哥,隻把他給送人了。

貴妃當初這步臭棋,導致她倆兒子互相嫉妒。

此後皇後早早駕崩,恰逢貴妃的舅舅將功補過,立下戰功。

貴妃沾光,被冊封皇後,長子陸馳名正言順被立為太子。

倒黴的是被送給皇後的次子陸騁。

他被生母送人,而後失去養母,最後失去了原本就沒興趣的皇位。

但他的皇帝哥哥依舊恨他。

陸馳登基之後,為了泄憤,把年僅十七歲的陸騁派去邊疆,替兄出征。

沒想到,陸騁是個軍事奇才,短短兩年,就立下多個足以載入史冊的奇功,把邊軍牢牢掌握在手中。

皇帝的臉都被打腫了。

太後對當時的狀況並不感到擔憂,她勸皇帝安心讓他弟弟掌控朝外的動向,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局勢了。

太後很了解自己的小兒子——陸騁根本沒有奪位的野心,他甚至痛恨皇宮。

如果不是陸馳要整他,陸騁早就去封地當他的閒散王爺。

為了自保,才不得不參與到太後的製衡遊戲裡。

然而,剛登上皇位三年的陸馳居然遇刺駕崩了。

太後心如刀絞,卻沒時間思念追悼。

她現在最擔心的,是沒了陸馳的製衡,陸騁會撒手不管爭儲的威脅。

想讓陸騁自己登基,幾乎不可能,皇宮在他眼裡是牢籠,小時候被皇後關怕了。

要陸騁去保護陸馳的幼子登基,也很困難,太後自己對這個“逆子”也心裡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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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末。

乾清宮一片冷寂。

鄧姣還跟隨著嬤嬤,一遍又一遍練習儀式流程。

她很擔心自己白天會在大典上困暈過去。

與她隔著幾道宮牆的玉台殿裡,卻燈火通明,異常熱鬨。

金翎衛指揮使方影正在跟赤霄衛指揮使田忠淩比試箭術。

周圍的一群武官則參與押注。

玩上頭的男人們時不時會出聲吵嚷。

天機營的大都督秦嶽走出大殿,朝院子裡嗬斥了一聲,玉台殿才恢複了寧靜。

方影轉過身追上兩步,小聲問秦嶽:“殿下歇了?”

秦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顯然答案是沒有。

燕王不休息,他們自然也不能休息,隻好回到前院繼續玩鬨,振作精神。

秦嶽快步走回偏殿,繞過屏風,就見燕王此刻又換了個姿勢“睡”在椅子裡。

燕王陸騁整個人幾乎躺在太師椅背上,一條長腿搭在書案上,另一條腿的腳腕蹺在膝蓋上。

他皺著眉頭迅速掃視手裡的奏折,姿勢和表情,都表明他已經處在不耐煩到崩潰的邊緣。

秦嶽伸了個懶腰,想要讓氣氛輕鬆一點,小聲嘗試為燕王分憂:“屬下這裡的軍報已經批完了,裡麵的內容跟內閣的票擬完全一致,估計他們也不敢糊弄我們。”

陸騁沒有回應,殺氣騰騰地目光仍然在奏折上迅速移動。

秦嶽不敢說話了。

陸騁又看完幾道折子,停下來,低頭閉上眼睛,右手捏了捏眼窩。

秦嶽立即說:“要不屬下來念奏折,您聽著?”

陸騁鬆開手,仰頭靠在椅背上,耷拉腦袋:“念。”

秦嶽立即把椅子挪到他一旁,拿起一道道折子念出來。

念完幾本,他算是明白陸騁為什麼一臉殺氣了。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何要上報?”秦嶽把一本折子扔到批注完的那堆折子裡,怒氣衝衝:“他們是不是故意找茬?”

陸騁深吸一口氣,似乎讚同他的抱怨。

他當然也想省點事,隻看折子上的票擬。

但如今皇帝猝然駕崩,原本主外的陸騁,需要緊急接過朝內的擔子。

想搞清楚朝中官員派係,就不能隻看內閣票擬,必須親自從奏折裡琢磨他們的意圖。

沒辦法,廢話也得看。

見陸騁依舊沒開口,秦嶽隻好拿起下一道奏折念起來——

“臣跪叩首百拜上言:

伏以朝綱紀綱,後妃之職,當以德配天子,以正六宮。今皇後鄧氏,本係軍戶之女,出身寒微,蒙先帝恩寵,冊立為後。

查鄧氏入宮以來,恃寵弄權,乾預朝政。其父鄧昭青本為邊陲一千戶,位卑職小,因鄧氏得寵,徑升參將要職。

查鄧昭青所部,多聚結鄉裡親朋,肆意橫行,致使軍紀廢弛。此其一也。

再查鄧氏每夜於椒房密議朝政,乾預軍政要務。後宮內監儘聞,鄧氏常於燈下與先帝論及邊防部署、兵將調遣之事,又屢次進言升遷其族中諸人。此舉實為禍亂之源,有違祖製。此其二也。

更有甚者,鄧氏族中兄弟表親,皆仗其勢,恣意妄為。其弟鄧玉、堂弟鄧勳等,皆無功而獲軍職,把持邊關要隘。

臣暗訪得知,鄧氏族人結黨營私,多有不法之舉。此其三也。

竊以為,國不可一日無母,然母儀天下者,必正德厚道,且其年尚幼衝,智慮未廣,皆不足以承當後位。

今鄧氏專權亂政,結黨營私,實有負先帝厚恩。臣鬥膽上請,援引祖製,凡後妃乾預朝政,結黨亂政者,可予廢黜。

臣曾覽史書,李後乾政,致使邊境生亂;趙後專權,致社稷傾危。今鄧氏挾軍權以作威,與此二後何異?

臣雖位卑言輕,然憂國之心,夙夜難寐。今冒死上奏,望殿下聖裁。

伏望殿下以社稷為重,廢黜鄧氏,令其隨先帝而去,以正綱常,以安天下。

吏部侍郎臣李桉義頓首叩請。”

念完奏折,秦嶽有些吃驚地看向陸騁。

陸騁也終於放下腿,坐起身,伸手抽過這道奏折,親自翻看一遍。

“李桉義。”他說:“大皇子的人。”

秦嶽吃驚道:“您怎麼知道他是大皇子的人?”

陸騁側眸白了他一眼。

“嗐!”秦嶽一拍腿:“我就是個武將,不懂這些彎彎繞,您就明示吧殿下,彆跟我繞彎子!”

陸騁抬手將奏折舉在他眼前,背誦出折子裡埋藏的陷阱——“且其年尚幼衝,智慮未廣,皆不足以承當皇後之位。”

秦嶽茫然:“當今的皇後確實年紀還小,有問題嗎?”

陸騁點頭:“他能以這個理由廢了鄧姣,下一步就能以這個理由廢了三歲的太子。除了大皇子,誰會隻論歲數?”

秦嶽這才恍然。

“怪不得大皇子的人一直盯著那個小皇後不放,諫言殉葬的折子都七八本了,原來是想挖好坑,想讓咱們自個兒跳下去。”

秦嶽壓著怒火冷哼一聲:“殿下,我們該如何處置李桉義?是明麵上降罪,還是讓我私下去處置?得殺雞儆猴,不能輕饒了他。”

陸騁把殉葬皇後的奏折丟在櫃子裡,暫不批紅。

他低聲抱怨:“如今帝位空懸,北疆胡馬蠢動,隨時可能趁國喪之際滋擾邊關。戶部的銀子被母後緊急調撥給我的廢物哥哥修建皇陵,鹽鐵市舶這些快錢都在梁侯手裡攥著,此時內訌,我的軍餉難繼,稍有差池,動搖的是大齊國本。我賭不起,隻能秋後算賬。”

秦嶽皺眉:“哎……”

“什麼時辰了?”陸騁問。

“快卯時了,”秦嶽說:“馬上該去齋醮大典了,殿下去院子裡透透氣吧,方影他們在比試箭術,您現在出去一展身手,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押注的兄弟們都得賠哭了。”

“批了三天奏折,還比試箭術?”陸騁理了理袖口,“本王尚有餘力,一展身手可以揍得你哭完整個大典。”

秦嶽趕忙打哈哈:“殿下息怒,我可不能在齋醮大典上哭啊,這雙眼睛得留著,見識見識絕代佳人。”

“什麼佳人?”陸騁側眸問他。

秦嶽笑著調侃:“就是您今兒後晌去乾清宮見到的那位娘娘啊,您這位皇嫂的名聲可是大有來頭,殿下沒注意?難道說傳聞言過其實?那位絕色佳人……不過爾爾?”

“我沒看見她長相。”陸騁放鬆地後靠回椅背上。

秦嶽挑眉調侃:“沒看見?皇後該是當麵對您行禮了啊?這您都沒瞅一眼?當真是柳下惠都不能與您並論。”

陸騁搖頭:“殿內昏暗,她帽子遮了半張臉。”

秦嶽遺憾搖頭:“您可以揖她一禮,而後順勢抬頭看一眼嘛。”

陸騁哼笑一聲,無法理解這群弟兄為什麼對美色如此執著。

但他也不想在這種事上顯得清高古怪。

“她這麼高的個頭,”陸騁把手比在喉結位置,“帽子遮到鼻尖,我得跪下來給她磕一個,才有可能順勢看見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