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嶽朗聲大笑著揶揄:“磕一個就能一睹絕代佳人的芳容,那也不虧啊?待她殉了葬,我磕一百個都瞧不見了。”
燕王無奈笑了笑:“這不是旁邊有史官站著麼?我這一個頭磕下去,想看皇嫂的野心可就光耀史冊了。”
秦嶽樂不可支:“也是真……”
“噢——!!!”前院一陣鼎沸的歡呼聲傳入殿內,打斷了二人閒聊。
“喲,看來箭術比試出結果了。”秦嶽笑問:“這場箭術比試,誰能拔得頭籌?殿下,要不要跟末將賭一把?您先下注。”
陸騁拿起一道奏折撇了下嘴,表示沒興趣。
秦嶽嘿嘿一笑,努力逗燕王開心:“誰輸了,誰當著三大衛的麵狗叫一聲,殿下可敢一戰?”
陸騁眯眼笑看向他,終於來了興致:“你現在無法無天了?”
秦嶽挑眉挑釁:“您要是怕了,咱換個小些的賭注?”
“狗叫三聲。”陸騁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加碼,然後認真地詢問:“哪些人參與了?”
“都參與了。”秦嶽說:“目前決戰,就剩方影和田忠淩兩個,最後十個回合。”
陸騁又問:“是定點射靶還是飛靶?”
秦越說:“各五回合。”
陸騁低頭,琥珀色眼瞳轉了轉,心算了前院的最大距離,抬頭看向秦嶽,壞笑起來:“方影贏定了,孫敬梵沒在?你得等人齊了再狗叫。”
秦嶽不服氣,方影雖然功夫造詣確實驚人,但底子遠不如田忠淩,飛靶的五輪,估計會全輸。
贏家必然是田忠淩。
秦嶽立即起身,跟隨燕王走出前殿,看看是誰要準備狗叫。
此刻前院歡呼聲和哀號聲交錯,此起彼伏。
七比三獲勝的方影被一群屬下簇擁著,坐去樹蔭下乘涼。
他帶進宮的小太監立即擠了葛巾為他擦汗。
方影興致高漲,忍不住掐了一把小太監的豐臀。
這小太監是女扮男裝,方影府裡新贖回來的寵婢,名喚鳶兒。
方影治喪期出不了宮,憋了兩個多月,實在忍不了,昨日便安排屬下去他府裡,把寵婢打扮成太監,換掉了自己身邊的侍從。
方影本就手勁極大,剛幾輪拉弓,手掌略有些發麻,不知輕重。
這一捏之下,鳶兒眼眶瞬間憋紅了,疼得險些叫出聲。
但她眼淚都沒抹一下,仍舊為方影按揉胳膊,還抿嘴對著方影露出個仰慕的微笑。
“殿下出來了!”周圍忽然傳來小聲議論。
見方影陡然起身行禮,鳶兒也跟著轉身行禮。
“免禮。”
她聽見年輕的燕王低低磁磁的嗓音,帶著幾分興奮——
“是誰贏了?”
周圍一下子開始起哄著,把方影推到燕王身邊,大喊著:“殿下!是方指揮使獲勝了!”
燕王得意地側頭看向秦嶽。
秦嶽則一臉絕望地閉眼仰頭,準備學狗叫。
鳶兒直起身,隨著眾人的視線看去,眼睛不自覺落在站在眾人中央那個年輕的燕王身上。
方影就站在旁邊,佝僂著後背,仰頭對燕王笑得一臉諂媚。
鳶兒皺了一下眉頭,突然覺得有點惡心,臀部被掐傷的位置火燒火燎。
她以前沒覺得方影醜,她認為男人隻要有能耐,都是好男人。
現在他站在燕王身邊,她突然感覺方影的顴骨突出得有點畸形,下頜奇形怪狀。
對比之下,旁邊的燕王看起來像一幅畫。
頭一回真切明白男人為什麼愛花大價錢搜羅美人。
她若是有本事,也會贖個這樣的男人在身邊伺候。
-
天已經微亮。
太和殿外的祭壇擺設齊備。
鄧姣洗漱完畢,換了套新喪服,但款式沒變,依舊得戴著帽子。
宮女端了茶碗到她麵前,她拿了喝一口,說:“我已經漱了口了。”
趙嬤嬤在一旁提醒:“這是醒神的茶水,娘娘,多喝幾口,一會兒齋醮大典得餓上一個半時辰呢。”
鄧姣吃驚地一轉頭,問她:“怎麼隻有醒神的茶水?昨天早上不是還有蓮子湯和糕點嗎?”
趙嬤嬤說:“今兒日子特殊,不能沾一點香甜葷腥,娘娘忍一忍,大典結束,就有參湯給您補身子。”
鄧姣反對:“我都一晚上沒睡了,你讓我空著肚子站一上午啊?”
趙嬤嬤無奈道:“娘娘莫要生氣,這是規矩,奴婢也舍不得您啊。”
鄧姣肚子咕咕叫,想找殿外把手的侍衛想想辦法弄點吃的來,但已經來不及。
皇親國戚已經在太和殿外占好位置,百官天沒亮就等在午門外,皇後要在太後現身之前到場等候。
沒辦法,鄧姣餓著肚子,跟隨嬤嬤的引導來到祭壇北側,按照流程站好位置。
才剛卯正三刻,天光還灰蒙蒙的。
廣場上站滿了穿著祭祀禮服的皇親國戚。
隻有太後、皇後和皇子公主們,還穿著純白的喪服。
殿門外已經下跪的官員們穿的是官服,官帽邊緣掛著白色帽穗。
內外擠滿了數百號人,卻安靜得連呼吸都不可聞。
孟冬寒涼的空氣清冽,檀香與龍涎香的氣息,在晨風中緩緩流動。
廣場中央,九層玄元祭壇巍然聳立,高約三丈六尺,紫檀木為基,鑲嵌玉石。
壇上鋪陳著流金祥雲紋錦緞,層層疊疊,最上層的太極香案以沉香木雕就,案上陳設著各類法器。
隻有一名天師立在祭壇之上,其他三十六名道士在壇下,分列兩側。
不知是肚子太餓,還是這裡氣氛太過壓抑,鄧姣感覺頭暈胃疼,手心冒汗。
等太後駕到時,鄧姣隨眾人一起行禮。
不久後,隨著編鐘聲響起,天師引領群道誦經行香,開壇作法。
鄧姣知道前兩輪做法都跟自己無關。
她低著頭,閉上眼睛,眯一會兒,養精蓄銳。
心中反複默念著待會兒上祭壇要念誦的法咒,心情越來越緊張。
這咒詞實在拗口。
雖然一整晚死記硬背,感覺已經滾瓜爛熟了,但是此刻氣氛太緊張,腦子時不時一片空白。
她有種看一個字看太久認不出來了的荒謬感。
默念的咒詞不斷卡殼,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萬一在祭壇上出亂子,太後不得把她當場拉去殉葬?
鄧姣緊張地偷偷抬眼看向祭壇上三人的背影——
祭壇上,太後右手牽著矮墩墩圓滾滾的小太子,左手搭在一旁身姿頎長筆挺的燕王胳膊上,正在配合天師念咒詞。
即便是鄧姣也能隱約意識到眼前景象的政治含義。
太後要扶持登上皇位的就是她牽著的小太子,而她依仗的靠山則是手握兵權的燕王。
第一輪作法結束後,燕王攙扶太後下了祭壇,轉身獨自再次走上祭壇,開始了第二輪配合。
聽見燕王對答如流,鄧姣不斷深呼吸。
下一個就輪到她上去了,她緊張得默念的咒詞都快念出口了。
時間的流逝變得無限慢。
聽見天師朗聲說出一晚上聽了無數遍的熟悉召喚,鄧姣深吸一口氣,邁步繞過旌節幡走上祭壇。
方才還過分緊張的情緒仿佛忽然被她強製屏蔽了。
那些佶屈聱牙的咒詞,此刻都無比清晰地在她腦中盤旋。
要等天師念到“開太乙救苦之門”這幾個字,她才能跪到蒲團上,磕頭三次,然後起身,從燕王手裡接過那串搖鈴,接替他繼續下一輪法事。
很簡單,不用緊張。
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
鄧姣下跪的時候儘量降低呼吸的聲響,近乎屏息。
雖然被帽子遮著半張臉,但她依舊神色肅穆,沒有半分怠慢。
她乾淨利落地連磕三個頭,支起右腿,猛地站起身,伸手去接燕王遞過來的搖鈴。
眼前一瞬間白光刺目!
低血糖發作的眩暈感,讓她周遭的整個世界瘋狂扭曲。
仿佛是絕境中的求生欲,鄧姣並沒有當場昏倒在地。
她指尖掠過搖鈴,一把抓住了燕王的手腕,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了燕王的左胳膊上。
世界一片死寂。
她腦子裡在咆哮:“不能暈!不能暈!不能暈!”
同樣發出無聲咆哮的還有站在她麵前的燕王。
他低著頭,隻能看到小皇嫂的白帽子尖尖,完全不知道她此刻是什麼表情,想要乾什麼。
旁邊的天師雙唇翕動,欲言又止,他覺得應該等皇後接過搖鈴再繼續進行儀式。
但皇後一動不動,她撐在燕王舉著搖鈴的那隻胳膊上的手正在劇烈顫抖。
時間被無限拉長。
燕王低著頭,視線停在她帽子尖,淺色的虹膜微微移動,警惕地觀察祭壇下眾人的神色。
原本沒幾個人敢抬頭看,但由於天師遲遲沒有出聲,大片大片的人疑惑的抬起頭。
素來冷靜果敢的燕王一捏拳,舉著搖鈴的胳膊緩緩下降,想試試看能不能移除“胳膊上的皇嫂”。但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小皇嫂的整個身體會隨著他胳膊下降,而一起下降。
不出意外的話,如果他完全抽開胳膊,皇嫂應該會整個人癱在地上,趴在他麵前。
麵對匈奴突襲都沒慌過的陸騁,此刻CPU都被小皇嫂乾燒了。
隱約聽見鄧姣似乎在用氣音反複說著什麼悄悄話。
陸騁微微低頭靠近,仔細分辨,終於聽清了她的話——
“我頭暈!沒吃早飯!我頭暈!”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陸騁忽然挺直腰杆,神色肅穆地垂眸巡視一圈,鎮定得仿佛此刻發生的一切並不是意外。
他用不大卻清晰的嗓音說了句:“皇嫂節哀。”
假裝攙扶悲傷得無法站穩的皇嫂,陸騁提著胳膊,轉身與鄧姣並肩而立。
麵朝天師,陸騁把搖鈴換到另一隻手,替皇嫂配合做法。
天師見狀,很快反應過來,立即展開昊天玉冊,灑下玄光符水,念道:"太上垂象,五星聚會。今啟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三十六天罡星宿,為今上渡真太虛……"
等天師念完,鄧姣天旋地轉的感覺已經逐漸停止了。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右手死死抓著的“拐杖”,其實是燕王的胳膊。
當著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的麵,十七歲的小皇後享受著五十四歲太後的待遇,在燕王的攙扶下,不知死活地繼續儀式。
人怎麼能捅這麼大婁子。
她剛才就算直接昏過去,也比拿燕王當拐杖好幾百倍。
她的指腹和掌心此刻都能感覺到緙絲布料下,燕王手臂肌肉緊繃的觸感。
耳朵可以聽見燕王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雖然感覺這條命已經送得差不多了,但鄧姣還是堅強地儘可能減少損失。
她開始回應咒詞了。
“臣妾稽首皈依,恭請三界高真,十方聖眾。伏願今上禦駕闕…闕……”
闕什麼來著?
完了。
她現在直接挖個洞埋了自己算殉葬嗎?
一旁咬牙切齒的燕王絕望地閉上眼。
喉結緩緩滑動,他忍無可忍,嗓音極沉地提醒:“禦駕玉闕。”
鄧姣:“……”
他怎麼連她的詞都一起背了?
真是個良心拐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