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罰(1 / 1)

闌淵擁著受傷的女子,半坐在地上。

女子的頭軟軟的搭在他的肩膀,雙目緊閉,臉上蒼白無血色,隻有眉間透著隱隱的火光,似未燒儘的灰燼,被風吹亮了一點火星。

他將靈力凝聚在掌心,隔空拂過她破碎的胸口。溫潤的白光亮起,融進她的身體。女子受傷的位置頓時骨肉瘋長,不消片刻,她胸前的血洞便愈合,再無半分受傷的痕跡。

傷口愈合後,她眉心的火光暗了下去,臉上湧出了血色,呼吸也跟著有力平穩。

黑衣黑發的男子心中鬆了口氣,他不過是一會兒沒看住,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抬眼看向傷人的罪魁禍首,心頭怒氣更盛。

“沈明軒”隻覺得心頭翻湧上一股莫名的恐懼,像極了幼蟲見到羽雀一般,是對天敵刻進骨血的懼怕。

他極力想克製,但身體仍然不受控製的發抖。

這便是神君的威壓嗎?

“闌淵神君…”“沈明軒”艱難的吐著字,“為何會在此。”

“本君身在何處,還需與你知會嗎?”語氣冰冷,一如他臉上掩蓋不住的殺意,“若是識相,趕緊將人交出來,規規矩矩送出宅子,否則……”

他聲音頓住,地麵攀延的碎冰立刻暴漲,藤蔓般的冰柱立起根根冰刺,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不聽話的人紮成刺蝟。

“沈明軒”嘴裡吐出沙啞的男聲,帶著敬畏與恐懼,“神君息怒…”

話剛出口,還未說話便被掐斷,站在樹下的男子喉嚨裡傳來“嗝嗝”的聲音,隨後傳出一道清麗的笑聲。

“嗬嗬嗬…”

是個女聲。

“傳言闌淵神君,身負忘川之力,誕於汙穢,卻品性高潔,脾性更是如人間的君子一般溫潤,能惹得神君如此盛怒,窮儘天下,隻有……”

女人的聲音頓了一頓,充滿怨懟,“隻有那個人,隻有她!”

“沈明軒”的雙眼流出兩行血淚,周身激蕩出一股哀怨之氣。

闌淵眯了眯眼,他身為忘川神君,引渡天下人,這種怨氣他太熟悉了。死前不甘,戾氣不散,死後不願入輪回,守著心裡那點放不下的執念,年複一年,成了棘手的怨靈。

他原本以為隻是妖魔作祟,沒想到竟還有怨靈的事兒。一體雙魂,真不知他們是怎麼能在一副皮囊裡和平共處的。

“沈明軒”似乎被那充滿怨氣的女子操縱,咯咯的笑著,憨實的一張臉擰出女子的媚態,越看越怪異。

“我果然沒看錯,她就是那個人。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她自投羅網。便是神君,今日也保不住她。”

這怨靈是在人間遊蕩的久了,腦子腐壞了嗎?這種大話也能說的出口,當他神君的名號是個擺設嗎?

闌淵手指輕彈。

原本凍在“沈明軒”腿上碎冰如荊棘一般瘋長,沿著小腿一路覆蓋延伸。

受到襲擊的人一反剛才的畏縮,身後伸出兩條蜘蛛的細腿,毫不留情的刺向自己的雙膝。“哢嚓”一聲,被碎冰覆蓋的雙腿從膝蓋以上斷開。

失去連接,碎冰不再往他上身蔓延,隻將他留在地麵的雙腿一層一層凍得結實。

“沈明軒”雙腿既斷,切口處卻並未有血流出,兩條腿輕飄飄的垂著,像破了口的麵袋子。他臉上亦絲毫沒有痛苦的神色,反倒一派從容。背後的兩條蜘蛛細腿朝下,一左一右的拄在地麵,代替了他的雙腿站在原地。

“神君啊神君,你視我為螻蟻,既想救人,何不自己動手。是不想,還是不能呢?”女子的聲音越發輕狂,“堂堂的忘川神君,掌管三萬忘川水,看似榮耀無雙,實則是九重天的階下囚,身負天罰,一身神力被封禁。”

闌淵神君盯著樹下的男子,似要看穿藏在那副皮囊下女人的身份。

連天罰這等隱秘的事情都知道,看來這怨靈的來曆沒有那麼簡單。

“你到底是何人?”

“沈明軒”扯出一個詭異的笑,“你受天道束縛,敢擅用神力,必遭天譴。神君,你是要護她還是護自己?”

似乎是印證他的說法,萬裡晴空竟隱隱傳出滾滾雷聲。

庭院裡的榕樹無風而動,枝葉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著細碎的聲音,抖動的樹枝上突然垂掛下一條條人影,細細長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那些個東西像人又不像人。雖然五官俱在,栩栩如生,但他們身形扁平,像是被石磨碾過一般薄薄一片,也沒有什麼重量,風一吹便紙片似的飄了起來。

闌淵在記憶力好一通找,才記起這些東西的名字:皮影。

與人間戲台子上的皮影異曲同工,不過那些皮影戲用的是牛皮,馬皮。而這些個臟東西,在成為皮影之前,都是實實在在的人。

掛在枝條上的皮影抖了抖,乾癟的皮膚突然鼓脹起來,重新填滿了血肉一般,化成了一個個活人。那些活了的“皮影”睜開眼,眼神呆滯,統一看向闌淵的位置。

他們身後也都如“沈明軒”一般,伸出一對或兩對蜘蛛爪,帶著倒刺的爪尖劃斷連接在樹枝上的繩索。

如熟透的果實一個個的落在地上。

闌淵對他們並不陌生。

黃泉壤中曾誕生出一種妖蟲,形似蜘蛛,稱為蛛魘。因貪戀紅塵,泅過忘川水,偷渡到人間。

蛛魘的身體隻有花生粒大小,寄生在人體,以宿主的血肉為食。將宿主吃乾掏儘之後,宿主便會風乾成一個個皮囊。

小小的妖蟲化不了形,但酷愛人間凡人的美貌,遇到喜歡的皮囊,便會卷起來收集著。若是心情好,會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套上珍藏的皮囊,如活人一般自賞。

但蛛魘對皮囊占有欲極強,怕被同類覬覦,多不喜歡集群,像這樣成群結隊的,著實少見。而成群結隊又被怨靈驅使的,便是闌淵神君,也是頭一回見。

張牙舞爪的皮影人朝著他的方向聚攏,停在據他一丈遠的地方,圍城了半個圈,亮出利爪威脅。

“神君,此事是我與她的私人恩怨,還望神君將人交出。”蜘蛛爪將“沈明軒”的身體高高撐起,看起來竟比闌淵還要高上一頭。

這世道真是變了,妖魔不敬神君,怨靈還妄圖從神君手裡搶人。若不是天道拘著,他早就將這些沒規沒矩的東西統統按進忘川水裡,嘗一嘗神形俱滅的滋味。

殺念剛在心中起了頭,晴空上滾滾的雷聲又重了一些,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

闌淵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隨後站起身,將懷中的女子攔腰抱起。

“沈明軒”以為他妥協,臉上露出喜色,“多謝神君。”

然而闌淵轉過身,背對著他,將女子放在離他最遠的一處牆角,脫下自己的黑袍將她裹起。

“沈明軒”臉上的笑意消失,“神君這是何意。”

闌淵輕鬆道,“放遠些,免得沾了晦氣。”

“看來神君是想逆天而行了。”“沈明軒”咬牙切齒,身後又抽長出另兩對蜘蛛爪,“你就不怕天罰嗎?”

安置好薑璃,闌淵轉過身,朝著“沈明軒”的方向一步步走來,“小妖,你既知道本君身負天罰,就該清楚本君作了何事。本君最不喜被人威脅,你口口聲聲天道,天罰,真當本君是泥捏的,能任你揉搓?”

皮影人讓開了一條路,闌淵穿過人群,越走越快,停在榕樹下,嘴角噙著一絲笑,“你可知道,天罰之下人人平等,你既招惹了本君,也不能讓你白招惹,不如與本君一同嘗嘗這天罰的滋味?”

“沈明軒”瞪圓了雙眼,“你,你想做什麼?”

不等他反應,闌淵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皮影人雖然看上去像是活人,但握起來觸感鬆鬆垮垮的,像捏了一把棉花。

“老雷,知道你忍了一路,該劈就劈吧。”闌淵抬頭,竟像是在與天罰討價還價,“隻是看準些,若是劈歪了,傷倒不該傷的人,本君可是要生氣的。”

晴空中那抹承載著雷聲的雲縮成一團棉花球,小心翼翼的往一旁飄了飄,遠離牆根下昏迷的女子。

隨後轟隆一聲雷響,萬道天雷瀑布一般落了下來,刺目的雷光覆蓋了整個林府,獨獨繞開了倚在牆角,蓋著黑袍的女子。

雷光亮了一瞬即刻熄滅,天地間一片清明,林府的磚磚瓦瓦都好模好樣的待在原地,絲毫沒有被天雷影響。

天罰就是天罰,專挑會喘氣的劈,從不破壞花花草草。

剛才還囂張威脅著他的皮影人被劈得七零八落,斷裂的蜘蛛爪混合著碎裂的皮囊,散的到處都是。

唯有闌淵筆直的站在原地,他發尾的紅繩被雷火燒成灰燼,一頭黑發散開,隨風揚起。睥睨的眼神落在地麵的殘肢上,威嚴又無情。

他抬手攏了攏頭發,頭一次覺得天罰還挺好用的。

天道禁了他大部分的神力,若是能將這天雷研究成隨招隨用,日後清理這些精怪,可太方便了。

還沒等他琢磨出門道,目光便落在榕樹下的一個人影上。

樹下的男子站在地上,因著他膝蓋以下沒有小腿,雖然是站著,但整個人矮了一截。背後三雙蜘蛛爪僅有一隻幸存,此刻正牢牢攀著樹乾,不讓自己的身體倒下。

如今天罰也摻假了嗎?闌淵心中生出質疑。

這可是天雷,他挨上一次,都得修養個七八十年,一隻蛛魘,黃泉壤裡的害蟲,挨了雷居然跟個沒事人一樣。

難道他這個神君,還不如一個害蟲!

這像話嗎?!

“沈明軒”急促的喘著氣,一雙眼中滿是不忿。

這個闌淵神君是不是有病,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同歸於儘的做法,到底是跟誰學的。

若不是剛才雷劈下來的時候,這棵樹替他擋了萬鈞雷霆。他現在估計早就去地下喝忘川水了。

隻是……

“沈明軒”的眼神瞟向身旁的榕樹。

一顆凡間的植物,怎麼能從萬鈞雷火中將他保下來,又為什麼要保他?

蜘蛛細爪摩挲著樹皮,榕樹的樹皮上布滿雷火的焦痕,被他輕輕一碰,焦黑的樹皮一簇簇的落了下來,每脫落一塊,樹皮下便有一塊亮起幽幽的藍光。

闌淵一眼便注意到榕樹的異樣,眸光微沉,抬手招來一陣疾風。樹皮在疾風中簌簌掉落。

庭院唯一的榕樹去除了偽裝,以真正的模樣展現在兩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