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1 / 1)

靈溪鎮依山傍水,比沈明軒想象要大。拿著信問了好些人,帶著小師妹兜兜轉換,終於在一個偏僻的巷子儘頭找到了林府。

此時已是深夜,夜幕上銀月如鉤。

林府大門緊閉,屋簷下掛著兩盞燈籠,其中一盞破了,燈紙被夜風一吹嘩啦啦響,另一盞孤零零的亮著,但燭火微暗,像是隨時會咽氣。

沈明軒木頭般的站在原地,他在心裡措辭,等會見了林小姐該如何寒暄,措了半天憋不出來,心裡開始打退堂鼓,扭臉想跟小師妹商量,等明天天亮再來可好。

薑璃見不得師兄扭扭捏捏的樣子,便越過他,握住門環開始叩門。

“有沒有人啊,我們青淩宗的,我師兄跟你家林小姐有婚約,就是那個沈明軒。”薑璃一口氣自爆了家門,“我師兄是來退婚的,林小姐,你在嗎?”

沈明軒隻能硬著頭皮杵在原地,感覺自己像隻待宰的公雞。

等了許久,林府裡並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薑璃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回應。她將耳朵貼在門上。

修行人的五官比常人要敏銳,能在黑暗中視物,也能聽到常人聽不到的聲音。

林府裡安靜的有些過分,薑璃皺了皺眉,哪怕是整個府的人都睡著了,也該會有微弱的呼吸聲。但她卻什麼都沒聽到,整個林府像是空的。

薑璃退了兩步,看了看院牆,一丈高,她輕點足尖,躍上牆頭。

“師妹!”沈明軒驚呼出聲,“快下來,這不是宗門,擅闖民宅,按山下的規矩要坐牢的。”

薑璃不理會,抬眼往林府內看去,林府內一片漆黑,沒有一間房亮著燈。庭院空曠,未種花草,但卻在院子中心栽了一棵巨大的榕樹,繁密的枝葉在黑夜中看起來張牙舞爪,格外詭異。

倏地,樹枝上似乎有個黑影一閃而過,看輪廓,似乎是個人,但高高瘦瘦,細細長長,又不完全像人。

采買的師兄曾給她帶過山下的糖人,一直揣在懷裡,送給她的時候已經有些化了,融化的糖人手腳軟趴趴的,一拿起來就往四個方向延伸,細細長長,倒跟這個輪廓有些像。

薑璃站起來,想跳到榕樹上一看究竟,沈明軒想阻止她,覺得師妹大概不會聽他的,便跳起來扯出她垂下的衣角。

薑璃沒料到師兄的黑手,一失足,從牆頭摔進了林府。

她摔得七葷八素,耳邊窸窸窣窣的像是爬過些什麼東西,沒等她站起來,一道燭光照在了她身上。

秦府其中一個房間亮了燈,隨後像是炸了鍋般所有的房間都依次亮起燈。

最先亮起燈的房間打開房門,一個四十多歲管家模樣的男子正係著腰帶,拿了燈籠從門裡出來。

像是被驚擾了好夢,匆忙穿衣前來查看情況。

薑璃為數不多的廉恥心起了作用,借著大榕樹投在牆上的陰影,她翻牆而過,撣了撣身上沾著的草屑,一臉剛正不阿,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林府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沈明軒急忙回到門口,管家見到他,有不確定,提起燈籠,照亮他的臉。

“沈……”管家揉了揉眼,“沈官人?”

沈明軒周全的行了個禮,“青淩宗,沈明軒。”

管家發覺自己沒認錯人,驚喜的聲音都顫抖了,“來,來人,快來人,姑爺回來了,姑爺回來了。”

姑……姑爺?沈明軒懵了,他與林小姐隻是定親,還未成婚,怎麼能叫姑爺呢。

沒等他張口改正,管家歡歡喜喜的喊了一群人,將他眾星捧月的迎了進去。

正廳裡點著燈,亮如白晝。

管家引著沈明軒與薑璃在廳中坐下。

“姑爺稍等,小姐正在梳洗,馬上便出來相見。”想到什麼,管家橫紋叢生的眼角泛出淚花,“自從姑爺離開後,小姐茶飯不思,病的快沒了半條命,幸好,幸好姑爺你回來了,小姐有救了。”

“我……”沈明軒想解釋,看著擦拭眼角的老管家,不知如何開口。

算了,等那個林小姐出來,一塊兒解釋吧。

沈明軒手心出汗,他連山下賣地瓜農婦的強買強賣都拒絕不了,怎麼拒絕一個如花似玉大姑娘的以身相許。宗門裡也沒教啊。

薑璃有些不自在,她總覺得這個林府有說不出來的古怪。再一瞥她的好師兄,一臉生吞苦瓜的樣子,比她還不自在。

想到師尊臨行前對她說的悄悄話,她捏了個訣,傳音給師兄。

“師兄莫慌,師尊出門前贈我一良計,說若是師兄犯難,可用此計脫身。”

薑璃的聲音在沈明軒的腦海中響起,他登時眼睛一亮,“什麼良計。”

“師尊說,若是林小姐用強,你就說與我已有盟約,我就是你的姘頭。那林小姐一定會知難而退,”腦海裡的聲音頓了頓,“師兄,師尊說的姘頭是什麼意思?”

沈明軒咬到了舌頭,疼的斯哈斯哈。

“師兄!”乖巧的師妹立刻起身。

沈明軒如臨大敵,後退了一步,“師妹好意我領了,等會林小姐來了,你一句話都彆說。”

“不說話會不會太沒禮貌?”

“你說話才是真不禮貌。”

“哦。”失望的薑璃重新坐了回去。

府裡的丫鬟上了上了兩盅茶水。

她端起茶品了一口,入口苦澀,沒山腳下那家茶肆的茶好喝,一想起茶,她腦海裡立刻跳出茶肆老板黑衣黑發的模樣。

也不知回去路上,那老板還在不在。摳門的薑璃摸了摸腰間的一枚銅板,若是在,那就再買半壺茶吧。

不多時,丫鬟攙扶著一個瘦弱的女子出來。

那女子臉色蒼白,唇上僅有一抹淡紅,腳步虛浮,看樣子是病了很久,應該就是管家口中的林小姐了。

沈明軒與她想的一樣,一見到她便立刻起身行禮,“林小姐,沈某此次前來是想與你解釋清楚。”

說著,他遞上琢磨了四五個夜晚寫下的退婚書,“昔日父母圖一時之快,竟耽誤小姐至今,是沈某失察,還望小姐贖罪。”

林小姐看著退婚書,像是受了莫大的打擊,捂著心口,“沈郎當真無情,要與妾退婚。”

這一幕千金小姐被負心郎拋棄的戲碼,薑璃隻在畫本子上見過,頭回親眼所見,想說兩句,又想到師兄剛才禮貌的叮囑,隻能坐在一旁當鋸嘴的葫蘆。

沈明軒知道薑璃是靠不上了,硬著頭皮,把預先想好的措辭一股腦說了出來,“林小姐風華正茂,沈某一心修行,實在無半分心思考慮男女之情,還請林小姐見諒,收下這退婚書。”

“沈郎,沈郎,你怎麼如此心狠。”林小姐情急之下抓住沈明軒的手腕,她看著弱柳扶風,手勁兒卻意外的大,沈明軒隻覺得手腕像是被硬鐵鉗住了一般。

林小姐自覺失態,忙的便鬆開了手,“罷了罷了,既然沈郎無情,那妾亦不好強留。退婚一事,需當父母麵見證,等明日沈郎與妾去父母墳前,將這退婚書燒與他們,退婚一事才算作數。”

沈明軒驚喜,“多謝林小姐成全。”

“沈郎今日便歇在府中吧,等明日…明日…”林小姐整個身子都倚在丫鬟身上,似乎疲憊至極,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沈明軒臉色有些擔憂,“小姐放心,沈某不會臨陣脫逃。小姐病體不宜吹風,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小姐點點頭,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間。

薑璃盯著她的腳,心生同情,她病的可真嚴重啊,踩在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就像隻有一張皮囊一樣。

管家安排了沈明軒與薑璃住下,還命人燒了水,讓兩人去湯泉泡澡去乏。

站在湯泉邊,薑璃第一次感覺到世上貧富的參差。

四四方方的水池裡蓄滿了熱水,水裡泡著養膚的藥包,水麵上浮著玫紅的花瓣。

她往日在宗門裡都是就著後山的瀑布衝一衝完事兒,哪裡享受過這種待遇。難得富貴一把,她褪了衣衫,將整個身子泡在溫水中。

真舒坦啊,原來有錢是這種感覺啊。

薑璃趴在水池邊,腦袋枕在手臂上,等攢夠錢,她也要在宗門修個大溫泉,讓師兄,不行,他們不配,讓師姐們快快樂樂享受一把。

“薑姑娘。”

一道女聲陡然在她身後響起,薑璃一驚,下意識的並指而起,水池裡的花瓣被熱水裹挾著浮在空中,拉長成一根箭的形狀。

數根水箭懸空,箭頭對準身後聲源的位置。

薑璃轉身,是那個走路沒聲音的林小姐,乍一見氣勢洶洶的水箭,嚇得往後縮了一步。

“是你?”薑璃曲了曲手指,水箭重新化為水和花瓣,砸落在湯泉池裡,“抱歉,嚇到你了。”

林小姐掩唇咳了咳,“是妾驚擾了薑姑娘。”

她的眼神穿過池水騰起的白霧,盯向溫水中的玉石般精致的女子,濕漉漉的頭發垂在她的兩肩,睫毛盈著水珠,濕潤的紅唇泛著灩灩水光,美得攝人心魄。

薑璃被盯得發毛,這個林小姐半夜一個人來找她是什麼意思?

想到剛才師兄的叮囑,水池裡的人信誓旦旦舉起手,做了個發誓的手勢,“林小姐放心,我與沈師兄隻有師門之情,絕無半分兒女私情,他要退婚並不是因為我。”

“妾知道。”林小姐斂眉,“妾隻是瞧著薑姑娘眼熟,想問問姑娘,可曾來過靈溪鎮。”

薑璃搖頭,“我是第一次隨師兄下山,不曾來過。”

“哦。”林小姐語氣中含著失望,“那是妾認錯了,妾還以為…咳咳…咳咳…”

一句話未說完,她劇烈的咳了起來。

薑璃伸手向岸邊一抓,藏青的衣袍向著她的方向飛來,窈窕的身影從湯泉池裡出來,隻聽水花一響,林小姐再抬眼時她已經穿戴完畢。

薑璃幾步便走到她身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夜裡風大,你生著病,不宜多走動,我送你回去吧。”

“好。”

林小姐任她扶著走向門口,眼神不自覺的留連在她臉上,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什麼破綻。

薑璃送了林小姐回房,便回了自己房間,許是今日泡了澡,舒緩了筋骨,總覺得困得很。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符咒,虛空中頓時流動著微弱的金光,她掌心一送,將無形的符咒貼在門上。

薑璃打了個嗬欠,躺上床,床褥與枕頭都香香軟軟。摸著絲綢麵料,她在心中盤算,等攢夠了錢,要給宗門換上這樣的高床軟枕。

算著算著,她便睡著了。

睡得快,但睡得並不安穩。

朦朦朧朧的總覺得有人再摸她的臉。

她想睜開眼看看,但眼皮重似千斤,她用儘了力氣也撬不開。不僅是眼皮,她的四肢也被釘牢在原地,無法移動,像民間傳說的鬼壓床。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

怎麼說她也是青淩宗的真傳弟子,被小鬼欺負,太丟臉了。

薑璃在心裡默念醒神咒,一遍,無用,兩遍,無用,三遍,仍然無用。

薑璃又驚又急,這小鬼居然還有些能耐,心中發狠,念了師門禁用的反噬口訣。

若是此鬼對他有惡意,如何傷害她,便會如數報應會傷害者的身上,是個同歸於儘的術法。

但那鬼卻沒有下一步動作,似乎隻是靜靜站在她的床頭。

“是她嗎?是她吧。”輕快的女聲鑽進她的耳朵。

“是,不對,不是。”回答的是個嘶啞的男聲。

居然還是兩隻鬼,兩鬼一唱一和,一答一問。

“試一試吧,試一試便知道。”

“如何試?”

“用那個,用那個,忘……”

“篤篤”“篤篤”,敲擊木窗的聲音打斷說話聲,一瞬間,薑璃感覺自己能動了,猛然睜開眼。

天光已經大亮。

她的房間裡空空蕩蕩,並沒有剛才說話的一男一女,並指用術法探查了一遍房間,昨日睡前下在門口的禁製安然無恙,並沒有任何東西闖進來過。

難道,剛才隻是夢?

“篤篤”“篤篤”敲擊木窗的聲音越來越急,薑璃推開窗戶,一隻白紙疊成的紙鶴飛入房間,在她頭頂盤旋一圈,悠悠落在她的肩膀。

是師尊用來傳信的紙鶴。

她用手一點,紙鶴在她掌心打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等看清師尊來信的內容,她臉色倏地一變,立刻推門而出。

沈明軒在院子裡伸懶腰。

頭一回不用早課,睡到日上三竿,真是舒爽啊,不知小師妹睡得如何。

心裡想到小師妹,抬頭便看到小師妹。

薑璃一臉嚴肅的朝他走來,沈明軒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師妹,你,你怎麼了?”

這臉色,難道是昨晚鬨賊,偷了她的錢袋不成。

薑璃拿出一張信紙,泛著金色柔光,一看就是師尊的做派。

“師尊來信了,他說你爹娘來宗門探望,師父告知你的去向,可你父母卻說……”

“說什麼?”沈明軒被薑璃的一本正經感染,神色嚴肅了起來。

薑璃抿了抿唇,“你爹娘說,你並未有指腹為婚的妻子,他們也不認識什麼林姓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