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跡罕至的碧瓊山腳下開了家茶肆,破舊的茶幡舉的高高的,生怕彆人看不到。
生意冷清,茶肆老板躺在竹製搖椅上,扇火的蒲扇蓋在臉上,似在打瞌睡。
一男一女從山道上走下來,兩人背著包袱,身側配著劍,穿著同款的藏青色服侍,遠看著甚是樸素,湊近了便能看到衣服上閃著柔光的紋路。
那些紋路似水流般由四肢流向胸口,在心口的位置盤成一個複雜的圓形陣法,識貨的能一眼認出是護身的高階咒術,還得是大宗大派才有這種大手筆。
兩人似乎趕了很久的路,男子一見到茶肆便亮眼放光,咽了咽口水,轉頭對女子道,“薑師妹,行路許久,咱們也歇歇腳吧。”
被稱為薑師妹的女子口唇微微乾裂,貪婪的看一眼茶肆,固執的搖搖頭,“沈師兄,趕路要緊,切莫懈怠啊。”
說著抬腳要走。
沈明軒急了,連忙從包袱裡翻出荷包,掂在手上,“我請,我請。”
薑璃瞥了眼他日漸消瘦的荷包,舔了舔唇,“既然師兄盛情,那師妹就卻之不恭了。”
薑璃掉轉腳步,兩三步走進茶肆,抬了抬手,“老板,來壺茶,不用茶葉,白水即可。”
茶肆的老板慢悠悠的握住臉上的蒲扇,“稍等。”
沈明軒緊隨其後,坐在她對麵。
難怪師尊知曉他要與師妹出門,臨行前死活都要塞給他這個錢包。
等茶的功夫,陸明軒瞥了一眼小師妹,細頸平肩,坐姿端正,一眼就是名門正派的出生。
她本就生的不俗,膚色如嫩梨,眼眸如濯泉,藏青的門派製服他穿著像山下挑夜香的,在她身上就仙姿卓越,襯得她如玉般精雕細琢。
便是趕了這幾天的路,臉上也不見風塵仆仆,額頭與鼻尖的細汗反而讓人心生憐惜。
哪兒哪兒都好,就一點,摳門,十分的摳門。
他與師妹出自青淩宗,出門不是禦劍就是乘坐騎,就因為師妹一句,禦劍耗靈石,坐騎費口糧,兩人硬生生跋山涉水,靠腳步丈量了大好山河。
他在青淩宗好歹也是內門弟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可偏偏小師妹是真傳弟子,比他階級高,他不得不聽話。
沈明軒憋屈的不行,但轉念一想小師妹的經曆,那點怨氣便隨風吹散。
小師妹自小從未見過父母,她尚在繈褓之中便被丟在宗門門口。彼時是個大雪夜,幸好出門采買的師兄提前回來,將她背回山。
師尊心慈,收她入門,因她被放在裝滿薑的簍子裡被帶回來,便取名薑璃。
薑璃,薑裡,是有些過分隨意了。
入門之後探天資,一探之下不得了,薑璃竟然天生靈骨,是萬年難見的修行天才。
青淩宗舉全宗之力培養她,薑璃確實也不負眾望,十三歲時修為便能超過了他這個內門弟子。
但後來,無論如何修煉,她的修為就像被禁錮了一般,再未漲過分毫,宗門長老替她順理靈脈,靈丹靈寶不要錢似的砸了一波又一波,仍無半點波瀾。
青淩宗原本認定薑璃是能飛升成聖的天驕,連帶整個宗門也能揚眉吐氣一把,於是堅持砸靈石砸了四五年,青淩宗都快被薅成月淩宗了,小師妹仍未有起色。
眼睜睜看著稀世珍寶蒙塵,師尊心生惋惜,每見薑璃,都不由得唉聲歎氣。
年幼的薑璃不懂師尊的愛才之心,隻當是自己資質愚鈍,浪費了宗門裡的靈丹妙藥,師尊覺得心疼,於是便想方設法的摳搜下靈石,想堵上這個窟窿。
她不僅對自己摳門,對彆人更摳。
師尊並不阻止,覺得讓小師妹有事可做,便不會內耗自己走火入魔。
她是不內耗了,光給彆人添堵了。
有次輪到她下山采買,為了省下點夥食費,她讓宗門上下吃了一個月的白菜豆腐。最後宗門集體抗議,剝奪了她采買的大權,這才讓宗門的夥食恢複正常。
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沈明軒胃裡一陣翻滾。
滾燙的茶壺放在桌上,一股清香從壺中飄出。
薑璃眉毛一動,替師兄心疼錢包,“老板,不是說了白水即可。”
老板搖著蒲扇,聲音慵懶,“二位是我茶肆的第一筆生意,茶葉算是我送的。”
“送的?”一聽不要錢,薑璃的眼睛泛著光,“老板,那茶葉續水免費嗎?”
“自然。”
薑璃解下腰間的葫蘆遞上,“煩請老板替我灌滿。”
沈明軒認得那是宗門裡的葫蘆法器,能裝得下五湖四海,現在卻被小師妹拿來白嫖茶水,要是法器有靈,恐怕半夜要跳起來敲她的頭。
茶肆老板並未推辭,接過葫蘆晃了晃,小小的葫蘆竟然發出海嘯般的怒潮聲。
沈明軒連忙從老板手裡搶下葫蘆,這要是被人識破,青淩宗的臉可就丟儘了。
“師妹戲言,老板不必當真。”
薑璃在心裡暗罵大師兄敗家,想了想,又問道,“那老板,可還有什麼彆的能送的。”
老板用蒲扇掩住唇輕笑,眉眼彎彎,“我這茶肆四處漏風,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我這個人罷,小娘子看看。”
薑璃這才上心仔細看了老板的長相。
她第一次下山,雖不知道路邊賣水的老板該長什麼樣子,但就是覺得不該長他這細皮嫩肉的樣子。
他穿一身黑色織錦的衣衫,上麵繡著點點紅梅,衣襟鬆鬆的敞著,透著些慵懶。
劍眉入鬢,一雙桃花眼看誰都是含情脈脈,黑長的頭發垂在腰間,隻用一根紅繩簡單束在身後。像極了師尊掛在床頭每日焚香膜拜的戰神畫像。
他細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光潔如玉石,拿著破蒲扇怎麼看怎麼違和,總覺得那該是握劍的手。
薑璃看著茶肆老板有些出神,老板眉眼彎的更狠,“小娘子可是心動了,我可會乾活了,可以幫小娘子漿洗,還能……”
“不必了。”薑璃收回目光,給自己倒了杯茶。
多帶一個人,太費錢了。
“暖床”兩個字卡在喉嚨裡,老板的笑容僵住,麵具一般糊在臉上,“怎的拒絕這麼快,我還沒說自己的優點呢。”
沈明軒連忙出來打圓場,“我小師妹第一次下山,不通人情,老板彆見怪。”
茶肆老板看一眼薑璃的側臉,眼神虔誠的像在看一塊珍寶。怕被人發現似的,隻貪婪了一瞬便迅速收回了目光,重新走回灶台邊的搖椅躺下,用蒲扇遮上臉。
翠綠的搖椅一晃一晃,時光都跟著悠閒了起來。
薑璃徐徐吹著杯裡的熱茶,探究的目光聚在沈明軒身上。
沈明軒被她看的發毛,“盯著我做什麼?”
薑璃飲一口茶,覺得茶香在舌尖縈繞,“隻是奇怪,師兄孤家寡人,既有女子對你朝思暮想,為何不順水推舟,反而避之不及。”
沈明軒臉色一綠,想到他與小師妹此行下山的目的。
這是樁舊事。
沈明軒撞大運生在了富貴人家,卻無福消受。自小三災五難不斷,五歲那年更是得了一場大病,眼看就要熬不過來。沈明軒的母親跪在城隍廟前苦苦哀求,大概是覺得信女心誠,當晚城隍便入了夢,說沈明軒命中注定是要修仙的,強留人間隻會隻會損耗他的壽數。
沈母不顧家人的反對,將沈明軒送進了青淩宗。
城隍的話著實靈驗,師尊剛一答應收他為徒,他的病便不藥而愈,此後二十多年,他便一直呆在山門上,未曾離開。
然而他卻有一段塵緣落在了山下——沈明軒還未出生時,沈家給他定了門娃娃親。
姑娘姓林,舉家遷至碧溪鎮,二十多年音訊全無。沈明軒本已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三個月前,林姑娘一封書信送至宗門,痛斥沈明軒始亂終棄。
言辭懇切,字字誅心。
連師尊讀了信都對心生懷疑,他這憨徒兒居然背著他下山與人苟且,還乾出這種吃了不認賬的混蛋事。
任沈明軒怎麼解釋都沒人信,他被按著頭壓進了刑堂,挨了整整七下問心鞭。
問心鞭,受刑人不可說謊。
沈明軒挨了打,總算是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但林小姐信中真情流露,怎麼看都不像假的。師尊怕是有人頂著青淩宗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所以便讓他下山一探究竟。畢竟此事是因他而起,正好與林小姐說清楚,退了婚事,了全這段因果。
順手還把小師妹塞給了他。
師尊說師妹從未下過山,不曾見過人間的七情六欲,這可能就是她修為停滯不前的原因,讓她跟著下山曆練,與林小姐感同身受一番,為愛情哭一哭,說不定就能把她的靈竅哭出來。
沈明軒就這麼一個頭兩個大,左手退婚書,右手小師妹的下了山。
一行半個月,靈溪鎮就在眼前。
離的越近,他心裡越打鼓,萌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萬一這個林姑娘不管不顧,非要他留下來當夫婿可怎麼好,他可是答應了師尊,未來要繼承宗門的啊。
沈明軒唉聲歎氣起來。
薑璃隻覺得師兄不知好歹,放下茶杯,“師尊曾說過,這世間最難得的就是討人喜歡,如今師兄不用費力,便能讓林小姐喜歡,不是件好事嗎?”
沈明軒噎了噎,“師妹,喜歡跟喜歡是不一樣的。”
薑璃更疑惑了,“喜歡怎麼會有區彆?我喜歡師尊,喜歡師兄。這些喜歡都是相同的。”
年長的師兄笑了笑,“師妹啊,你還小,等有朝一日你遇到了心裡的人,自然會明白。”
薑璃心中有些不高興,在宗門時,師父說她六情缺失,下了山,師兄說她不通人情。
她在他們眼中,好似一個殘缺品,因著有缺陷,所以眾人處處忍著,讓著,哄著。
可她不願意被旁人這樣對待。
沈明軒一口將茶悶了,“日頭也不早了,咱們加快些腳步,今晚就能到達靈溪鎮。”
說著,他從荷包裡掏出兩枚銅板放在桌上。
薑璃盯著銅板,心中的抑鬱頓時消散,猶豫的望向正在休息的茶肆老板,“老板,你的茶我與師兄隻喝了兩杯,還剩大半壺呢,錢能不能隻付一半。”
沈明軒一個跌咧差點摔趴,她這小師妹真是一點人情世故都不通啊,隨即想替她賠禮,“老板,我……”
“無妨,小娘子隨意。”茶肆老板慵懶的聲音傳來。
沈明軒瞪大了眼,不是,山下的人現在都如此通情達理了嗎?
他到底涉世未深,雖有疑惑,但在心頭一轉便過去了,並未深究。
薑璃不覺意,拈起桌上的一枚銅板塞進腰帶的夾縫裡,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真好,今天又省下一枚銅板,這樣下去,一定很快就能給師尊攢夠錢。
一男一女兩個藏青的身影從茶肆離開。
待兩人走遠,茶肆老板才拿下蒲扇。走到剛才兩人坐著的桌邊,骨節分明的手拿起女子剛才喝茶的瓷盞,拇指緩緩摩挲上麵淺淺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