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年關將近,但對虞城將士來說卻度日如年,沒有哪一刻能夠放鬆警惕。
歲末,城外魔族大軍虎視眈眈,但畢竟是舊年最後一天,百姓們不約而同地開始營造過年的氣氛,除舊布新,為來年做準備。
街上的酒樓、成衣店鋪、胭脂水粉店今日都開張了,路邊的商販們高聲吆喝,“叮叮當當”的聲響吸引著來往人們的視線。
“賣糖葫蘆咯——賣糖葫蘆——”
“瞧一瞧看一看,新鮮熱乎的糍粑喲——”
攤位前擠滿采買年貨的人,稚童追逐打鬨的嬉笑聲從街道的一頭傳到另一頭,苦悶多日的虞城終於迎來久違的喜氣。
褚纖雲今日也早早醒來陪墨夫人一起張羅著清掃墨府裡裡外外,府中下人各司其職地忙著掛燈籠、貼對聯。
用過午膳沒多久,薛念湘來了趟墨府,特意來跟她說,倘若魔軍今天一整天都安分沒搞攻城的動作,晚上就叫上官荷、奚衡、楚無袂還有穀窈、奚雁、謝巧宜、墨北寒等等所有人來城主府一起吃晚飯。
不用想都知道屆時一堆人聚在一起喝酒玩樂會是多熱鬨的場景,聽她說完之後,褚纖雲就開始心心念念地期待了。
這麼多人一桌應該坐不下,算算看要準備多少副碗筷、多少食材合適,對了,還要顧及每個人的口味喜歡……
念想幸福美好,然而世事常常不遂人願。
傍晚時分,正當百姓們沉浸在歡聲笑語的氛圍巾時,忽地鼓聲如雷,驚炸虞城。
“嗚——嗚——嗚——”
三聲高鳴預示勁敵來襲,局勢嚴峻。
朔風獵獵,好不容易蔓延的煙火氣消散在百姓們驚慌失措的表情。
十二月三十,胤燭率魔軍全力攻城,大有一舉拿下虞城之態。
此戰若勝,邙城魔族短時間內不會再攻城;若敗,則虞城百姓將身陷水火,薛念湘絕不容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再次與胤燭正麵對上,二人交鋒難舍難分,城主薛令儀等人皆上陣殺敵。
“殺!”
“殺——”
夜幕已至,戰鼓聲仍未停歇。
薛念湘手提長劍,身後萬千光芒齊現,帶著吞天之勢朝眼前的敵人疾馳而去,“想侵占虞城,除非從我的屍身上跨過去!”
胤燭忙用魔氣將自身包裹,但還是沒能完全承住這一擊,被迫下墜,快落到地麵時踩住一根豎插在地的劍柄借力飛回,聚勢一刀回斬,“虞城和你的首級,本座都會收下。”
薛念湘急刹,猛地仰頭,鋒利的刀尖堪堪擦著下巴的盔甲而過。
好險。
兩人打得激烈時,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冒出,“哎呀哎呀、像薛將軍這般英勇善戰且如此有氣魄之人,世間少見。”
薛念湘餘光瞥了眼,是敵方軍師之一九宿。
九宿行無律蹤,一會湊近一會又遠遠地在旁邊觀戰。
“哎——我記得薛將軍上次受了重傷,這才過去多久,傷還沒好完吧?將軍何必這麼辛苦地守著一座城,不如棄暗投明,來邙城當座上賓,奪天下可比守天下有意思,主上您說是不是?”
薛念湘一個眼神都不給他,繼續與胤燭對打,忽地,九宿閃至她身後,麵龐幾乎貼近耳畔,呼吸拂過頸脖,指尖輕點,在她的肩膀與手臂間遊走,“薛將軍更喜歡名利還是金錢?或者說,喜歡哪種類型的男子?我們妖魔什麼樣的男子都有,你來邙城,我送你一百個精挑細選的男寵伺候你,如何?”
若非場麵實在不對,誰知道他這是在勾引人還是在勸人投降。
“滾開——”
兩招擊退胤燭,薛念湘反手握劍朝身後人殺去,“不男不女的東西,彆挨著我。”
劍砍上去,身形化成魔氣消散,側頭一看,那人回到了胤燭身邊。
“哎呀、薛將軍說那樣的話,真是……很傷人家的心呢。”
說話間,九宿搖身一變,方才還身形高大麵容俊俏的男子瞬間變成一位嫵媚多姿的姑娘,聲音也變得似水柔情。
管它究竟是男是女,薛念湘一律沒好臉色,“少廢話,彆惡心人。”
胤燭躍身而上,兩人再度打起來,九宿在一旁矯揉造作地喊,“薛將軍威武,小女子佩服~一定要把胤燭這個可惡的魔族給打敗呀。”
胤燭避開劍光,臉色有些不悅,“你幫著哪個陣營的。”
“哎呀、開玩笑,彆在意。”
虞城城門,妖魔的氣息如覆城波濤怒卷高牆,各宗門弟子與虞城眾士迎敵而上,無一人心懷膽怯。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不能讓魔族攻進虞城——”
“傷我同族者,死!”
城門混戰,城中死寂,今早僅有的喜氣蕩然無存。
這場混戰持續了數個時辰,直至卯時,一聲高喊打破城中死寂。
“魔族撤軍了——魔族撤軍了——”
“撤軍?撤軍!?”
“是!結束了,終於結束了,魔族大軍全都退回蟠水了!我們贏了!”
高呼聲傳入城,百姓們在屋門口戰戰兢兢地探出腦袋,確認此話屬實後皆奪門而出,“贏了!真的贏了——”
“虞城守住了!守住了!”
眾人喜極而泣,舉城歡騰。
勝利的消息傳入墨府,褚纖雲剛一聽到就猛地站起衝向墨府大門,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往城門的方向跑。
她就知道這一戰一定能贏,魔族打不進虞城,阿湘、無袂師姐、硯風哥、奚雁……還有墨北寒,好想快點見到他們。
但要問褚纖雲此刻最想見到的人是誰,答案當然是薛念湘。
魔族撤軍,虞城肯定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蒼天保佑他們傷得不重。
一路快跑,來到城門。
“城主!”
城門附近包紮傷口、處理戰局的士兵和宗門弟子沒一個認識的,見到薛令儀、墨重霄等人,褚纖雲急切上前詢問,“城主,阿湘呢?”
薛令儀安撫她道,“彆急,湘兒他們馬上就回來了。”
一個半時辰前,薛念湘、楚無袂等人率幾隊人馬直入魔軍腹部吸引火力,幸得此次襲擊將胤燭重創,扭轉戰局,否則難說這戰能否守住虞城。
算算時間,這會他們應該正在回來的路上。
黎明前正是霧氣濃重之時,天色又暗,看不到城外遠處的景象,褚纖雲噔噔噔跑上城牆,伸長脖子試圖看清霧氣中是否有人走來的身影。
“呼——”
“呼——”
冷風呼嘯如悲拗哭聲,陣陣刺骨寒意沁人心脾,不消片刻,一張臉就被凍得通紅。
“啪嗒——”有什麼東西砸在臉上,伸手摸了摸,冰冰涼涼的,是雪。
下雪了。
新年初雪,是好兆頭。
墨色漸淡,風雪肆虐,呼吸變得更沉緩。
褚纖雲呼出幾口熱氣暖手,驀然一陣嘈雜的交談聲和腳步聲響起,一抬頭,看到不遠外一支隊伍烏泱泱朝城門走來,為首幾人正是想見到的薛硯風、上官荷、楚無袂……
“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將軍回來了!”
城門守衛的士兵高聲大喊,“開城門——開城門——”
“阿湘——無袂師姐——”
迎著風雪,褚纖雲飛快下了城牆,朝那支隊伍跑去,腳步卻在一眼掃過人群沒有見到薛念湘,以及看到他們身後推著的戰車上蓋著戰旗,且明顯是蓋著人的屍體後頓住。
她又看了人群一眼,這才注意到,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副沉重悲痛之色。
怎麼……都是這副表情,打了勝仗不應該高興嗎,一個個臉色卻比哭還難看。
什麼都還沒問,他們也什麼都沒說,褚纖雲心中卻冒出一股猜測。
本就手腳冰涼,此前按捺不住的激動更是消失殆儘,整顆心猛地往下墜,想扯起笑容,開口聲音卻顫抖得不成樣,“阿湘她、是不是還在後麵沒回來?”
眾人都抿著唇喪著臉,沒人應答,死一般地寂靜。
褚纖雲抬腳往前,不過幾步遠的距離,卻仿佛用儘了力氣,雙腿發軟險些摔倒,離她最近的楚無袂將她扶住,“纖雲……”
走過楚無袂,視線牢牢粘著後方的戰旗,企圖從中窺破一線生機。
戰旗被風雪吹動掀起一角,屍首麵貌在眼前晃過。
不、不……
冰涼的臉一下失去所有血色,眼中僅存的希冀也暗了下去。
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褚纖雲搖著頭踉蹌後退,不可能,躺在那上麵的人怎麼可能會是阿湘?
一定是她看花眼了,不是阿湘,阿湘怎麼會死?她那麼厲害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躺在那上麵……
烏青的唇發抖,視線看看楚無袂,又看看薛硯風,兩人都低頭不語,其他人也都沉默著,張唇想問,喉嚨卻被灌入的風雪堵塞,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身寒徹骨,心亦墜冰窖。
楚無袂不敢抬頭對上她的眼睛,“纖雲,對不起……”
滾燙的一滴淚珠落下,沒入雪地,在楚無袂開口後,褚纖雲心底最後那絲祈求湮滅。
眾人讓出路,她抬腿,目光空洞地一步步朝蓋著破損戰旗的戰車走去。
某一刻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阿湘怎麼會死呢,雖然死亡並不遙遠,可阿湘怎麼會與這個詞沾上邊?
她一定是在做夢。
跌坐在戰車旁,褚纖雲顫抖著手從上方揭起戰旗,掀起一塊隻見到發頂之時,淚水再也忍不住,如洪水決堤溢出眼眶,模糊了視線,“阿湘、阿湘……”
她開始哽咽地哭著,哭聲細小微弱。
戰旗掀開,屍首顯現在眼前,那張渴望見到的臉閉著雙眼,神情安詳,永遠不會睜開。
人群中有人低聲開口,“原計劃是布陣擊殺胤燭,但陣法快要形成之際,敵方軍師九宿識破了我們的計謀,為了拖延時間,將軍以身誘敵,最後沒來得及離開陣法……”
薛念湘等人與胤燭糾纏,原本她可以跟其他人一樣在陣法啟動前離開,但眼看著胤燭與九宿打算拋下數千魔軍逃出陣法,隻猶豫了一秒,她就轉身向那二人飛去。
胤燭若逃出陣法,之前所做的一切犧牲和努力都將白費。
“念湘!沒時間了,趕快出來!”眾人驚慌喊道。
“你們先走!我去攔住胤燭。”
幾人猜到她的想法,奚衡當即催動法器試圖將她強行帶出,可為時已晚,殺陣閉合,一切都來不及了。
“薛念湘你瘋了,難道不怕死嗎?”胤燭臉色陰沉發狠。
薛念湘笑,“有你墊背,黃泉路上一起作伴——”
“轟——”
回憶起當時,薛硯風痛恨自己的無能,“阿湘帶了法器,本可以保住性命,但她之前在胤燭手中受的傷沒恢複……”
奚衡臉上也是自責的神情,如果當時他快一點……
褚纖雲抬手,緩緩撫過薛念湘的眉眼、鼻梁、嘴唇,以及右臉的血痕。
一想到阿湘那時許是抱著赴死的決心回頭,淚又順著眼角滑落。
昨日說好了要不醉不休,要一起過個熱鬨的除夕,怎會想到那是兩人的最後一麵。
摯友先逝,陰陽相隔,有朝一日竟也用到了她與阿湘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