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生辰(1 / 1)

陰雲蔽日,風雪仍舊肆虐。

褚纖雲抹去淚水,扯起衣袖擦拭薛念湘臉上的血痕,動作如待珍寶般地輕柔,生怕將她弄疼。

夜色褪儘,天邊泛起的第一縷光穿透雲層,映照純白雪地,積雪哀哀,無聲悲鳴。

血液早已凝固,無論她如何擦拭都是徒勞。

“擦不掉、阿湘,我擦不掉,阿湘阿湘……”

淚水滑落,滴在那張灰白僵硬的臉上,心如刀絞,雪地裡,褚纖雲抱著摯友的屍身崩潰大哭,“阿湘……”

阿湘,睜開眼看看她好不好,阿湘,求你,不要丟下她。

楚無袂紅著眼眶安慰她,“纖雲,節哀……”

淒淒雪,蕭蕭淚,天地銀色掩蓋萬物生機。

九年前,褚纖雲七歲生辰。

“啪嗒、嗒——”天空落下幾滴雨。

從家中跑出來後,她腳下一直沒停過,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毛毛細雨拍在臉上時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站在了鏡虛書苑門前。

午膳過了兩個多時辰後,姨娘終於想起今日是她的七歲生辰。

滿心歡喜地以為姨娘想起來之後會帶她去跟爹爹商量參加鏡虛書苑試煉一事,畢竟哥哥姐姐們之前都去了,然而她隻被隨手給的一盤點心打發。

年幼的褚纖雲捧著那盤點心,僅剩的幻想和期待破滅。

為什麼呢,在她之前的哥哥姐姐們都有機會,她不也是爹爹的女兒嗎……

為什麼她總是被忽視,被忘記……

“哪家的小孩子,怎麼站在這裡不去躲雨?”

頭頂上方出現一把傘,隔絕了雨水的冰涼,褚纖雲怔怔抬起頭,眼前是名相貌英氣,紮著長發高馬尾的少女,個頭比她高出一截,身上穿著鏡虛書苑特有的修煉服飾。

到了散學時辰,書苑附近全都是嘈雜哄鬨、魚貫而出的學子。

“哈哈哈我知道知道,明天再說……”

“走走走,餓死我了,法術沒學會回家再練。”

“下雨天真煩,書苑能不能教教變化天氣的法術……”

“咱們才剛入門,這種級彆的法術得成仙才做得到吧。”

“謝夫子布置的作業記得做,小心又被罰!”

奚家二小姐跟她的好友們出來,見到她與陌生麵孔在一起,好奇地問了一嘴,“這是誰啊念湘,你妹妹嗎,我怎麼沒有見過?”

“不是,一個迷路的小孩。”

知曉薛家一般不派馬車上下接送,奚二小姐便又問道,“雨天行走不便,坐我家的馬車一起回去吧?”

“這雨不大,你們先走吧。”

“行,那明天見。”

跟那群人打完招呼,薛念湘回過頭,右手仍撐著木傘,另一隻手掏出張手帕,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

褚纖雲低著頭,捏著衣角局促地報出自己的名字,“我、我叫褚纖雲……”

聲音細小,周圍又一片雜音,她沒太聽清楚她說的話,不過似乎聽到了“褚”字,“褚?你是褚府褚貫的女兒?”

她呆呆搖頭,“他是我大伯……”

那看來是褚貫弟弟褚宏的女兒。

薛念湘心中有數,牽起她的手,“我送你回褚府。”

握著的手冰涼沁人,撐傘的人皺了皺眉。

路上,褚纖雲一邊跟著她的步伐往回家的方向走,一邊悄悄用餘光打量著她,視線先是盯著薛念湘牽著她的手看了好幾秒。

她的手好暖和……

而後往上,她的側臉、束起的馬尾,以及輕晃的發帶一同落入眼中。

她應該大不了她幾歲吧,但無論從眼神還是行為舉止來看,比自己甚至比同齡人都沉穩許多,可是也很溫柔,比府裡任何一位姐姐妹妹都好看,人也很好……

思緒雲遊時,牽著她的人忽然放開了她的手。

薛念湘在一處攤販前停下,從腰間拿出幾枚銅錢,“老板,來兩個包子。”

“稍等——來,拿好,您慢走。”

沒等反應過來,手裡就被塞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肉包,肉包的溫度讓雙手變得暖和,頓時覺得整個身子也暖乎乎的,褚纖雲揚起頭,兩隻眼睛鋥亮地看著她,薛念湘忍不住揉揉她腦袋,“小心燙,慢慢吃。”

“好。”

手中肉包白白淨淨如同白玉,香氣和熱氣嗖嗖鑽進鼻間,光是聞著味道就很好吃,褚纖雲拿著肉包咬了一口,第一口就吃到肉餡,眼睛又亮了一個度。

“姐、姐姐,你也吃。”

她把肉包舉到她眼前,薛念湘又揉揉她腦袋,笑道,“我還不餓,你吃。走吧,繼續回家。”

約莫過了一刻鐘,把人送到褚府大門,叮囑她日後出門記得帶上侍女護衛免得再迷路,薛念湘便也回家了。

在那之後,七歲的褚纖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再見到她,不說話隻是遠遠地看幾眼也好。

於是,她便每日散學時辰都跑去鏡虛書苑,守在附近尋找人群中她的身影。

但不過幾天,就被薛念湘發現了她這個小尾巴。

“我說最近怎麼老是覺得有人跟著我,原來不是錯覺,是你呀。”

被當事人發現,褚纖雲整張臉和耳朵羞得通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蹤你的……我、我……”

“彆緊張,慢慢說。”

“我……謝謝那天你給我買肉包,我、我……跟著你不是想偷東西,是……是想見見你……”

一句話,愣是憋了半天才說完整,後麵幾個字幾乎如同蚊音。

“想見見我?”薛念湘一笑,摸著下巴朝她走近,“我記得你叫褚纖雲對吧,跟著我……想和我做朋友?”

“嗯……”

被一語猜中心思,褚纖雲的腦袋埋得更低了,羞得不敢麵對她。

“好呀。”

薛念湘一把摟過她的肩膀,揉捏著她的臉道,“說來,我還很少在書苑以外結交朋友,以後你就是我薛念湘的好友啦,走,我帶你去買糖葫蘆吃。”

“對了,好像還沒跟你說過我的名字,薛念湘,我的名字,就叫我……阿湘吧,我叫你阿雲。”

“好!阿湘,阿、湘。”

由此,褚纖雲與薛念湘之間往來逐漸密切頻繁,二人的關係非旁人能比。

幾年後的某日。

“念湘,今日我們約好散學後一起出城玩,你去不去?”

“我——”

“哎呀、念湘應該有約了吧。”一人湊過來討論,語氣曖昧道。

“什麼什麼、什麼有約?莫非約了哪家公子見麵?”

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正是對這個話題敏感的時候。

“那倒不是,是有個小姑娘每日都在書苑門口等著念湘散學,你們沒見過?”

“切,原來是那個。”

消息沒想象中刺激,一半人歇了心思,另一半的人還在瞎起哄,“哎喲哎喲——怎麼回事呀薛念湘,男女通吃啊?”

“城主之女要以、身、作、則,可不能助長歪風邪氣。”

“沒事沒事,反正城主還有個兒子嘛。”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呀。”

薛念湘無奈地白了眾人一眼,“什麼男女通吃,那是我好友,一個個少胡言亂語。”

“怕什麼,都是同窗我們又不會鄙視你,誰家正經朋友風雨無阻地來接人、三天兩頭跑來送點心送食盒?”

“就是就是、放心吧念湘,我們都會替你向薛城主保守秘密的。”

“還不是你們都結交的一群損友,誰像我家阿雲這麼貼心。”薛念湘同樣開玩笑道。

……

“阿雲你誇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禦劍飛行是最基本的法術,書苑裡人人都會的,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

“阿雲,書苑放了三天假,我帶你去馬場教你射箭騎馬。”

“阿雲阿雲,書苑大比我得了第一!”

“阿雲,生辰快樂,你許的什麼願?哇……原來阿雲想覓得如意郎君呀……沒有、真沒嘲笑你,這個願望最好了,一定能實現!”

“阿雲彆傷心,進城尉司挺適合我的,老早就想跟妖魔打交道了,讓他們看看我薛念湘的實力。”

“阿雲彆生氣,我傷得真的不重……好好好,我保證下次會小心的。”

“阿雲!猜猜我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沒錯!城尉司掌使令……”

“阿雲,我聽人說濟安寺祈福很靈,有機會我們挑個日子一起去。”

“二十歲生辰的願望?那就許願我家阿雲早日遇到她的意中人,我能喝到阿雲的喜酒。”

……

往昔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腦海輪番閃過,畫麵最終停在她被魔族包圍,身陷囹圄……

“不要、阿湘快躲開……不要——”

又噩夢中醒來,眼睛周圍一圈濕潤酸澀,隻是稍微睜開都覺得疼,頭也生疼。

若麵前有鏡子,褚纖雲就能看到自己臉上兩隻眼睛腫得如核桃大小。

墨北寒一直守在她的床榻邊,見她醒後淚水又簌簌而下,皺起的眉頭愈發緊蹙,深邃的眸子掠過不易察覺的疼惜,仿若雪巔臘梅悄然綻放,連帶著整副冷峻的麵容都變得柔情。

他俯身靠近,動作略微不自然地將人攬入懷,靠著寬厚溫暖的胸膛,懷中人怔了兩秒,但沒有抗拒意味。

懷抱一點一點縮緊,直至悄無聲息地將人完全攬在懷裡,下巴抵著腦袋,左臂緊緊箍著腰肢,另一隻手扯過被褥為她蓋住身子,而後為她整理額間被淚水打濕的,淩亂的發絲。

如此親密的姿態似乎回到了初見麵那個雨夜,但氣氛大相徑庭,哭聲漸息,二人眸光相對,某些異樣情愫在彼此間蔓延。

褚纖雲被他攬在懷裡,低頭,捂住臉哽咽兩聲。

明明、明明那日早晨說好大家一同慶祝新年,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這麼殘忍……

一想到薛念湘,情緒便無法平複,眼淚又開始啪嗒啪嗒往下掉,墨北寒握住她哭得發抖的手,將人牢牢圈在懷中。

屋外,芙裳趴在窗戶邊,胳膊托著臉道,“這種時候主子也不說點安慰的話。”

“主子剛才那副心疼得要死的模樣你什麼時候見過?”另一護衛小聲道。

看著屋內溫情的二人,芙裳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