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仲秋,又收黃金百兩;十月,力保殺人犯張秋年出獄;十一月……”
窗外行人來去匆匆,笑鬨聲不絕於耳。
坐在飯館二樓的陰影裡,花劍知讀完江平昌的告發信,捏著信角,眼看信件在燭火中化為灰燼。
她本來想借這次機會好好查一查家裡的賬,可惜母親捷足先登,借著鵬鳥的事把她支走了——現在整件事隻能推後,等她從百川回來再說。雖然到時候花朝露估計早就把罪證都銷毀乾淨了,但花劍知也沒辦法。查賬畢竟涉及整個花家,她不能讓彆人去乾。她需要想一個法子,扳倒母親,同時讓自己和花家的地位不被動搖,儘可能地保全自己的最大利益。
隻能等下次機會了。
“花小姐就在這等您呢,”門外的寒暄打斷了花劍知的沉思,一個點頭哈腰的店小二帶著另一個人影來到門前,他推開門,向花劍知堆笑道,“花小姐!您等的人來了。”
“請進吧。”
小二會意關上門。花劍知擺擺手,向客人示意。來人沒說話,唯有身穿的天藍色裙擺從花劍知眼角飄過。緊接著咚的一聲,她跪下來,在花劍知麵前深深磕了一個頭。
江柔煙伏在地上,說:“謝謝花小姐救命之恩,您的恩情,柔煙沒齒難忘。”
等江柔煙的空檔裡,花劍知點了幾碟小菜。她拿起筷子,夾了幾顆鹹水花生,半晌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我發現你家特彆喜歡磕頭。江平昌這麼求我解決鼠妖,你母親這麼求我放鼠妖一馬,現在你又來這一套。要是我年紀輕輕就死了,肯定是因為你家折了我的壽。”
江柔煙發上的寶石滿冠與蝴蝶玉簪輕微搖晃,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露出一雙深棕色的眼睛:“花小姐想要更實質性的回報。”
“不然呢?”花劍知反嗆一聲,“難不成我是佛祖轉世,隻行好事,不圖彆的?”
明白了花劍知的心意,江柔煙終於坐直身體:“柔煙能為花小姐做些什麼?”
“你還問我嗎?你比我可厲害多了,”她說話拐彎抹角,花劍知不喜歡,“逼著我下這盤棋,硬讓我蹚渾水。隻是我有一點不明白,那妖怪和你家到底是什麼關係?”
前段時日,花劍知收到一封密信,信上聲稱江平昌密謀告發花朝露。這封告發信即將發出,上麵詳細敘述了花朝露多年以來所做的各種貪汙行賄之事。她在什麼地點同什麼人收了多少錢,又替那人做了什麼,事無巨細,全在信上。
信傳到皇帝那倒不要緊,不會影響到花家分毫。但對花劍知來說,信的內容卻能起到大作用。
不管告發信是真是假,都值得花劍知冒險一試。恰逢這個時候一隻鼠妖進了城,她當即與妖怪達成協議:鼠妖替她偷信,她放鼠妖一條生路。
雖然信很快到手了,可花劍知尚不清楚給自己通風報信的人是誰——這條消息肯定源自江平昌身邊某個極其信任的人,而且這人失去了江平昌的寵愛,因此反水,希望花劍知能幫忙出頭。
直到那日在店裡碰到江柔煙,花劍知意識到這是江柔煙的手筆:她將告發一事泄漏出來,作為交換,她希望花劍知幫自己解決婚事的問題。此後,江柔煙又命下人故意把消息泄露給紅雀,這讓花劍知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但鼠妖在其中又起了什麼作用?花劍知本以為鼠妖僅僅是一隻不怕死的妖怪,可江柔煙的母親似乎認識她,這就相當奇怪了。
“父親逼我結婚,母親為此事焦頭爛額,後來有一天,她自信滿滿地告訴我,她請了自己的一位幼時好友,能幫我解決問題。”若有若無的歎息在包間裡蔓延開,江柔煙交代道,“直到她進了城,來到我家,我才知道她是妖怪,名為青吱。”
人和妖怪還能當朋友,江家真是人才輩出。花劍知心中稱奇。
“我母親希望青吱小姐從中搗亂,攪毀我的婚事。然而她生性善良,不希望青吱小姐殺人作惡。”江柔煙垂下眼睛,睫毛的陰影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可我知道,新郎不死,父親絕不會善罷甘休;而妖怪一旦進城,你也不會任由它們逃走。我母親以為隻要不傷害他人,就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果,殊不知她正在推我和青吱小姐一起跳火坑。我沒有辦法,因此以父親的告發信為餌,求花小姐庇護。”
“你向我告密,希望我能救你擺脫婚姻;鼠妖幫我拿到信,希望我能饒她一命。”花劍知手握筷子,專注地戳著碟子裡的黃瓜絲,連眼神都懶得扔給江柔煙,“你說你母親天真,可你這計劃,妄圖以小博大,並不比她聰明多少。”
“我以為,”江柔煙咬咬嘴唇,有些不甘心道,“我以為,如果她態度恭順,您或許願意放她一馬。”
“天真。”花劍知冷笑,“她是妖怪,我們是人。我怎麼能放一個威脅進城,又讓它完完整整地離開?”
妖怪專偷江家,這事沒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但也鬨得沸沸揚揚,有許多人等著看江平昌的笑話。然而花劍知畢竟是江安唯一的捉妖師,若她真讓鼠妖跑了,可不就讓她的威嚴大大掃地了嗎?搗搗亂,讓江平昌收斂作風,那就行了。
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鼠妖活著逃走,隻是出於好玩的心理,延緩了鼠妖的死期罷了。
江柔煙又怎麼不明白這點道理?隻是她心裡還存幻想而已。此時被戳破心思,她繃緊臉頰,極力不讓屈辱顯露在臉上。
花劍知也不繼續為難她,主動接過了話茬:“你母親現在如何?我看那天晚上,她行事瘋癲,應該受了不少刺激。”
“她現在神神道道,嘴裡天天喊著青吱、回家,連我也不認得了。”江柔煙間接導致了母親好友的死亡,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可真說起來,她也沒有太多羞愧之情,“但我不後悔。我母親天真,以為與我父親情比金堅,心甘情願給他做妾。結果婚後受儘委屈,連女兒結婚都做不了主。我不會走她的老路,即便要背上人命,我也不做他人的傀儡!”她越說越激動,眼睛像兩團火一般燃燒了起來,“花小姐的恩情我會償還,我知道您對父親不滿已久,隻要您一句話,柔煙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她說得確實很好聽,花劍知微微一笑:“我看你是想借我的手扳倒你父親吧?——彆慌,我沒打算拒絕你。反正我們目標一致,我不介意你利用我。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花劍知將一個布袋扔進江柔煙懷中。布袋裡麵放了一個小巧的瓷瓶,瓷瓶中裝著一些白色的粉末。江柔煙露出狐疑的神色,花劍知笑著向她解釋:“這是鱗粉,從蝶妖翅膀上提煉出來的東西,內含劇毒,溶入水中無色無味,喝下去,當場就會暴斃。為了這一小瓶玩意,王公貴族願意一擲千金。至於你手裡的這一瓶,”花劍知拖著長音,意有所指,“什麼時候用,怎麼用,給誰用,隨你。”
江柔煙從沒見過這麼毒的東西,她瞪大了眼睛,剛要說話,又被花劍知搶白道:“先彆謝我,我還要給你安排另一件事。江平昌給你指定的那位新郎,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嗎?”
花劍知這麼問,就代表他的身份不像表麵上簡單,可江柔煙對那位秀才一無所知,仍不由問道:“他不是個賣字的嗎?”
花劍知一隻手撐著下巴,指尖在臉上畫圓。她接觸到江柔煙的目光,考慮了一會,才向她告知真相:“你成親那天,我先去了他家。聽見他好像在說什麼,高價,女子,牙行之類的話。聽著不像秀才,更像人牙子。”
江柔煙以為自己的婚事完全出於父親對母親的不滿,一聽花劍知的話,她完全懵了:“什麼?”
“我朝從一百多年前開始,就嚴禁販賣人口了。”花劍知也是在婚事當晚發現的事情,她不確定新郎的身份,也不確定追查這件事會帶來什麼影響,一邊思考,一邊慢吞吞地說出自己的看法,“若他真是人牙子,恐怕江平昌堅持要你和他結婚,也另有目的。江安每年都有人鬨失蹤,說不定也和他有聯係。隻是那天我動了刑,也沒問出什麼。在家裡搜,也搜不出有用的東西。我又急著去找你和鼠妖,隻好先把他殺了。”
說到殺人,花劍知的語氣輕飄飄的,好像這是一件不足為道的小事。她喝一口茶水,潤潤嗓子,繼續說:“此事不僅與你,甚至與整個江安都有關係。我希望你能查明白。”
父親要把她嫁給人牙子!是他想把她賣了,還是他被人牙子威脅,想拿她當贖金?江柔煙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他家裡什麼都沒有嗎?”
“這也未必。我那天隻是草草搜了一遍,你可以抽空仔細查查。我已經派人守在他家裡,不會有外人走動。”
若不是她及時請了花劍知,自己的命說不定就沒了,江柔煙背後滲出冷汗。現在不管花劍知說什麼,她都要奉為聖旨,答應下來:“好。我去查。”
“我當初答應鼠妖,偷的首飾由她帶走,這一點我不打算毀約。具體藏在哪裡,你應該清楚,我就不問了。”大街上幾個孩子在哭鬨,聲音尖銳地傳進她們的包間。花劍知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伸手把半敞的窗戶關緊,“等江平昌死了,你手握重金,又解決了人牙子的問題。幾件事辦好,你就是江安的紅人,你那些兄弟姊妹又不成氣候,拿下江家,應該不成問題。”
對話接近尾聲,確信花劍知不會變卦不幫自己後,江柔煙終於笑了,她笑得野心勃勃,那張本來哀愁的苦臉忽然就有了神氣:“這麼說,您是願意提攜我的。”
“按計劃,我本要陪你做這些事。”想到這,花劍知的火氣又上來了,她一下就被氣笑了,“很可惜,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去哪裡?”江柔煙愕然,這麼重大的事情,難道要讓自己一個人查?
鵬鳥大妖的現世,若是傳播出去,肯定會惹得人心惶惶。為了不引起動蕩,花劍知這次出行當然要做到不為人所知。江柔煙知道的秘密已經夠多了,花劍知不打算告訴她。
該談的已經談過,花劍知站起身,往門口走去:“去我該去的地方。在我回來之前,你能辦好我的事吧?”
江柔煙捏緊手中的瓷瓶,滿臉堅毅:“一定辦到。”
“要是有問題,就去找我家那個叫紅雀的丫鬟。”她推開門,“靠她,什麼都能辦成。”
“花小姐。”江柔煙朗聲攔住她,“我還有一個問題。”
花劍知剛邁出去一步,聽見話,又重新走進來,關上門——她這麼好脾氣的時候可不多見:“什麼事?”
江柔煙抬眼,她猶豫了一瞬,才向花劍知發問:“青吱小姐身上的詛咒,真是您的手筆嗎?”
這人問得是不是太多了?
詛咒的問題戳到了花劍知的痛處,她雙手抱胸,低頭俯視著江柔煙,臉上慢慢擠出一個假笑,故弄玄虛道:“有時候安分守己也是件好事,不要問太多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可我不想安分守己。”套不出花劍知的話,江柔煙不甘心,“我想當家主,而不是做一個庶出的女兒,被人像豬肉一樣吃乾抹淨。”
“你既然這麼有本事,”花劍知聳聳肩,再次開門,“那就自己查一查到底是誰乾的。”
這次說完,花劍知是徹底走了。
她走下路,聽著小二的奉承,掏出零碎銅板賞給他。暫時解決了江柔煙的問題,花劍知心裡舒坦,她站在飯館門口,剛深吸一口氣,便看見街對麵閃過一個柳黃色的身影。
她甚至來不及辨認那人到底是誰,雙腿已經跟了上去。剛摘下的假笑又戴在了臉上,花劍知在他身後喊道:“段公子,好巧啊!一個人出門遊玩,怎能這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