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劍知被母親訓了一頓,還挨了一巴掌,心情自不必說,她垮著臉,怨氣衝天地往自己的屋裡走。
這對母女的關係,花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仆人們看見花劍知的樣子,便知道兩人又起了衝突,看見她,也不敢搭話,要麼低頭,要麼轉身,反正沒人敢衝到花劍知麵前找不痛快。
花府消息傳得飛快,花劍知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紅雀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早就在等著她了。她看見花劍知臉上的紅腫,趕緊殷切地迎上去,扶住花劍知的胳膊:“我的姑娘!這又是怎麼了?”
花劍知心氣高傲,自然咽不下母親這口惡氣。可若沒了母親的助力,她絕不可能享受這種富足的生活,更不可能成為皇帝欽定的獵妖師。縱使滿腔怒火,她也不得不忍受,隻能憤憤地說道:“被狗咬了!”
紅雀替花劍知打開門,找出一瓶藥膏,幫她抹到臉上:“她是認真的?讓你去百川?”紅雀憂慮地皺起眉,“從咱們這出發,緊趕慢趕,也要好幾個月的路程,等你到了,那大鳥,不早就跑了嗎?”
“可不是嗎。”花劍知冷笑,她一笑,又牽動了臉上的傷口,引起絲絲痛楚,“一個不小心,我就在路上死了,到時候,花家可就要變天了。我看你最好也趕快找找彆的出路,彆吊死在我這棵樹上。”
說罷,她從衣服裡翻出一條項鏈,遞到紅雀眼前:“喏,正好,鼠妖的事你幫了我大忙,我還沒賞你呢。”
紅雀定眼看那項鏈,不是彆的,正是前日江平昌送過來的天珠。當日花劍知早就把項鏈還了回去,怎麼又重新拿到手了?紅雀可不敢問花劍知在江家到底搞了什麼鬼,她笑得為難,不肯將項鏈接手:“這天珠,很貴的吧?姑娘可太抬舉我了。”
“反正我不在了,花家就輪到彆人說了算了。我母親又不喜歡你,我總不能看著你一個人在外慘死吧?”花劍知沒好氣道,“好歹拿點值錢的東西,就算日子沒那麼寬裕,也不至於缺短什麼。”
聽完她的話,紅雀這才明白這是演哪一出:花劍知因為母親讓她去大老遠的地方解決燙手山芋,心有怨氣,正找人發泄呢。
猜到了花劍知的心事,紅雀便大起膽子,把那隻捧著項鏈的手慢慢推了回去,滿臉討好的意味:“姑娘說笑呢。郡守怎能舍得放棄您?這次不過是出趟遠門,等您回來,花家上下還是要聽您差遣的。”
“她有什麼不敢放棄的?”花劍知惱恨地站起身,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被扇的側臉,“她這把戲已在姐姐身上用過一次了,如今又輪到了我。我若聽了她的命去百川,替她解決了皇帝的心腹之憂,她自然能得皇帝青睞,可等那時我趕回江安,花家的繼承人,估計早換了幾輪,和我再也沒什麼關係!殺鵬鳥的功勞,更算不到我頭上。若我不去,從花家逃走,那我這些年給皇帝殺妖怪得來的聲譽,建立的名望,還有地位、金錢,那就全都灰飛煙滅了!她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花劍知的姐姐花墨知,本來被花朝露當作繼承人培養。可生下花劍知以後,她發現這個新女兒更有本領,於是將花墨知趕到了邊疆參軍,給花劍知的未來鋪路。
這事一直是花劍知的心結,她很清楚,一旦花朝露有了更合適的人選——譬如她弟弟花言知,就會把她一腳踢開,將她棄之如敝屣。
紅雀安撫道:“怎會呢?你與三小姐,自然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我與她,都是她肚子裡生出來的肉,都是她的棋子。”越提姐姐,花劍知便越發焦慮,越發認可自己的猜測,“一旦我們失去價值,她就會把我們拋棄。”
“除了您,郡守哪有更器重的人?”紅雀按著花劍知的肩膀,強行讓她坐下,“三小姐有些本事,可她早被郡守傷透了心,當年是自願參的軍,如今離家多年,我看她是不願再回來的。至於六少爺……所謂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我看他,並不像成器的樣子,郡守肯定不願讓他當家做主。更何況,”紅雀低聲道,“就算真有人圖姑娘的位置,又能怎麼樣?憑姑娘的本事,自然能把一切奪回來。”
紅雀的話說到了花劍知的心坎上,她垂下眼,不再吱聲。
可她又實在不敢放心自己的母親。花朝露的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花劍知再清楚不過了。
“我去小廚房給您弄點冰飲,您在屋裡冷靜一會,想想大妖怪的事情,行嗎?”看花劍知聽進去了,紅雀微微鬆一口氣,她總算笑了出來,效仿著花劍知那天對江平昌講的話,打趣道,“至於這天珠,您自己好好收著。我這輩子都指望姑娘了,怎能拿一根項鏈打發我?”
說罷,紅雀走出房門,留下花劍知一個人待著。她坐不住,不多時又站起來,一邊琢磨母親的用意,一邊在屋裡反複徘徊。半晌後,她重新走到窗邊時,忽然發現天暗了下來。濃重的烏雲壓著天空,潮濕的水汽浮在空氣裡,成群的蟬趴在院子的綠樹上放聲尖叫,一陣大風呼嘯而過,狂亂地掀動著她桌上的紙書。一場大雨要來了,花劍知想。
心裡揣著事,花劍知是坐不住的。等臉上的腫脹稍微消了一點,她便關緊門窗,往段燭三人住的地方走去。還沒走到地方,她先看見了綠鵑。綠鵑坐在遊廊上,手裡捧了本書,專心致誌地看著。她身穿一件素淨的月青色褂子,頭靠在欄杆上,一隻腳懸在半空,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踢著。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來的是花劍知,趕忙合上書起身,溫柔地一行禮:“姑娘。”
花劍知舉起綠鵑的手,看她捧著的那本書:“這是在看什麼呢?”
那書已經破破爛爛的,書頁泛黃,封麵也搖搖欲墜,花劍知隻能看到“孫子”兩個大字。
“是《孫子兵法》,”自己一個丫鬟,竟被人看見讀這樣的書,好像妄想自己能當一個官似的,綠鵑臉上有些泛紅,“昨日我收拾自己屋子的時候,從床底搜出來的,也不知道是誰落下的。我看著有趣,三位客人又不怎麼吩咐我,得了閒,就看一看。”
花劍知不清楚綠鵑的心思,隻是這本書,一下子讓她想到花朝露說的,皇帝同意她到百川臨時掌兵的事,心中不由一跳,隻說著閒話,讓自己把注意力轉移開:“看出什麼名堂沒有?”
“我哪懂這些呢?”綠鵑微微一笑,“隻是沒讀過,看著新鮮而已。”
“你那麼聰明,肯定能讀出個一二來的。”不過花劍知也沒心思和綠鵑聊什麼用兵策略,馬上將話題跳到了自己最掛心的事,“那三人,現在沒有動靜嗎?”
“和郡守聊完以後,三人回來說了一會,很快就分開了。看那樣子,倒像是還在鬨矛盾呢。”
他們最好一直矛盾下去,這樣她就可以拆散他們,一一擊破了!
花劍知本要找三人聊一聊,聽綠鵑這麼說,又改了主意。她在遊廊上踱著步,忽然轉過頭,對綠鵑發問:“若我真的走了,花家可就要變天了吧?”
綠鵑知道花劍知心煩,卻沒想到她會這麼劈頭蓋臉地問自己。按理說,花劍知肯定要先和紅雀聊一聊,如果紅雀沒有主意,或是紅雀沒說動她,她才會來找自己。此事涉及天子、大妖、懸崖山、花家,牽扯頗多,紅雀絕不會在這種時刻說錯話,可她既然沒說錯話,花劍知又為什麼要來找自己?
綠鵑琢磨一會,才謹慎地開口:“怎會呢?郡守花了大力氣培養您,可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您繼承家業嗎?”
花劍知冷哼一聲,雙手抱胸望著遠處的假山,假山旁,幾棵鬆竹在風中掙紮搖曳:“我看她倒像對我姐姐那樣,要把我從這個家驅逐出去了。”
“姑娘和三小姐,是不一樣的人,怎麼能放在一起比較呢?”
這話和紅雀說得一模一樣,花劍知心想,你們兩個倒都是我的大丫鬟,說話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綠鵑見花劍知不說話,以為她要自己接著說,便繼續分析下去:“以前陪姑娘讀書的時候,西席曾經解讀過《周易》裡的一句話: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說的是若一個人身處高位,卻沒有對應的品德與能力,那終究是什麼都做不好的。姑娘擔心自己一走,其他人便會鳩占鵲巢,可這麼大一個家,也不是說占就能占了去的。沒有管家的能力,下人如何聽令,血親如何信服,外人又如何尊重?”
綠鵑又看向花劍知,她仍然不說話,似乎在認真聽綠鵑的道理,於是她接著說:“至於三小姐,她離開的時候,姑娘還是個孩子,或許不太清楚當時的情形。依我看,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繼任的意思,後來又和郡守離了心,才決心要走的。六少爺又太小,郡守何以放棄姑娘這樣天賦異稟的女兒,去大費力氣從頭培養一個不開竅的男孩呢?而且看家中族譜,其實男人很少有機會成為家主,六少爺的機會,幾乎為零。至於其他親緣,當然比不上郡守自己肚皮裡的孩子,更排不上號了。我聽說,郡守年輕的時候,也在外經曆頗多,披荊斬棘、篳路藍縷,才能發展至此。這次安排,想來也是為了讓姑娘多出去看一看,拓寬視野,有更多的體悟吧。所以照我說,姑娘其實完全不必憂心。”
花劍知的視線在那幾棵破落竹子上,耳朵卻緊緊貼在綠鵑那裡。她沒想到綠鵑竟然願意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心中驚訝萬分。但轉念一想,綠鵑比自己大六歲,現在已經二十四了,人情世故,當然非常了解。又是家生子,花府的事情,她或許比自己看得更加透徹。
接連被自己的丫鬟開導後,花劍知總算笑了:“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今天才知道這話的含義。”她走到綠鵑麵前,“隻是可惜了你,有智慧,卻深受身份束縛,無法發揮,在我身邊,你隻能委屈做個丫鬟。若我當了家主,你高低也是個管家。若我能當皇帝,你做宰相,也綽綽有餘。”
“姑娘以後說話還是小心一些吧。”綠鵑受不了花劍知這麼吹捧,忍不住笑道,“在家裡,隨便說說,是不要緊的。若是出門讓有心人聽見了,這可是很嚴重的罪。”
“被人聽見又怎樣?那皇帝不還得依靠我給他殺妖怪嗎?養了那麼多朝臣,連半個我都比不上。”花劍知到底還是那個花劍知,就算在母親麵前受了挫,還敢口出狂言。她將那根沒能送給紅雀的天珠放在手心,遞到綠鵑麵前,“這個,送你。等我走了,你要替我看好這個家。”
“這是……”綠鵑的眼睛微微睜大,她連忙低下頭,戰戰兢兢地說,“這我不敢收。”
連著兩個人都不願意收下天珠,難不成這項鏈被下了咒嗎?花劍知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
“姑娘,我隻願靠自己的雙手賺一些錢,能養活自己,有飯吃,有地方睡,這便夠了。什麼管家,宰相,都是虛的,能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綠鵑微微笑著,不知怎的,她的笑容有些傷感,“姑娘在花家衣來伸手,權力無限,可您也被這地方困住了。若是能離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看一看外麵的世界,或許您的想法就變了呢。”
變嗎?
花劍知笑了笑,她的心願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以後,也沒什麼能夠動搖她。
“或許吧。”花劍知隨口道,“我去看看明瑕,天要下雨了,你想讀書,就進屋讀吧,彆被雨淋著了。”
從很小的時候,花劍知已經明白,她的命運、花府的命運,都由她母親掌握。而在花府之外,還有皇帝掌握著母親的命運。人若不能爬到最頂層,就永遠會受製於他人,永遠要低聲下氣,永遠為自己的性命擔驚受怕。
——既然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花劍知寧願做那把奪命的刀,也不做砧板上等死的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