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母親回來了!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是今天!

熬夜看了一晚上書,花劍知的腦子還在發懵,她不知道怎麼辦,下意識又喝了一口茶水。紅雀見她不說話,便替她拿了主意:“我說姑娘昨晚去捉妖怪,還在休息,您收拾收拾,快去見她吧。”

也虧紅雀機靈,想出了這個借口。花劍知頓時感覺自己有了呼吸的餘地,她雙手拍拍臉,冷靜下來,先進房間換了身衣服,洗漱一番,吃了點東西。她的眼睛熬得通紅,氣色也不好,於是又往臉上撲了些粉。

我不能在母親麵前暴露出一絲無能,花劍知想。

終於將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了,花劍知在鏡子前轉了一圈,問向站在旁邊的紅雀:“我怎麼樣?”

紅雀點點頭,她神色肅穆,好像花劍知要上戰場了一樣:“沒問題!姑娘是完美的。”

有了紅雀的肯定,花劍知這才恢複了些許信心,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中的緊張,緩步走向客廳。

因為母親,花劍知感覺這條通向客廳的路變得格外漫長。終於來到刑場門口時,尚未見到花朝露,便聽見她那爽朗厚重、中氣十足的笑聲傳了出來。

花劍知掀開簾子,看到自己年過半百的母親正坐在最中央,身穿一件深紫色的圓領蟒袍,摻了白發的烏發戴滿鑲金寶石鳳釵,一副不可冒犯的權貴模樣。然而她的臉圓潤飽滿,微笑時眼角擠出淡淡的皺紋,慈眉善目的長相,又衝淡了身上的威嚴。

也正因此,坐在母親身旁的明瑕並不覺得拘束,反而同她有說有笑。段燭和宋長歲坐在另一邊,雖不說話,但也未感到不耐煩。她的弟弟站在母親身旁,握著母親的手,專心聽她講話。綠鵑端著茶壺,分彆為他們倒茶。客廳裡其樂融融,這讓突然闖進的花劍知,顯得更像一個外人。

見花劍知走進來,花朝露轉頭看向她,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我家姑娘來了。”花朝露上下打量著她,確定她的衣著和姿態沒有出錯,才滿意地點點頭,“分明是主,起得卻比客人還要晚,這樣如何能招待好人家?”花朝露又看向明瑕,好像花劍知隻是她們之間無關緊要的閒話,“我家姑娘哪裡都好,就是長了一身懶骨頭,沒規沒矩的。”

母親當著外人的麵就這麼訓斥她,不給她一點麵子,這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花劍知很清楚母親的心思,微微一笑:“昨晚去捉妖了,累得很,剛剛才睡醒。也怪母親,您要是提前寫封信,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早早爬起來,站在城門口迎接您呢。”

說罷,花劍知來到明瑕身邊坐下。兩人恰好在此時對視,明瑕意識到了花劍知的處境,替她幫腔道:“我們能有什麼需要招待的?花小姐忙前忙後,這麼辛苦,多休息一會是應該的。”

“我知道你們捉妖師,很多都不願意和官家來往。我姑娘脾氣又古怪,看你們能和睦相處,我就放心了。”花朝露笑得和藹,但下一刻,她話鋒一轉,“隻是我現在還不知道,你們是哪個門派的?”

“我們是懸崖山上的人,”明瑕說得輕巧,殊不知自己扔下了一顆驚雷,“我與段燭是同門的師兄妹,長歲雖然師從他人,但也同住懸崖山。”

懸崖山。

花劍知無所事事地端著茶杯聽她們講話,這一個懸崖山,立刻讓她清醒了。她抬起頭,正對上花朝露震怒與錯愕的目光,但那目光隻一閃過,便消失了。花朝露又重新成了那個和藹可親的郡守:“哦?懸崖山?那你們的師傅豈不是……”

他們是懸崖山的人!

明瑕知道她要問什麼,抿著嘴笑了笑:“那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怎麼能說不值一提呢?懸崖山的段易虹,是千年難遇的一位天才。她也是第一位重創了妖王的捉妖師,因為懼憚她的力量,此後百年,妖王都不敢現身。”段易虹的後人竟然就在自己家中,花朝露仰起頭,樂得大笑,“這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哦!段公子,難道你就是……”

花朝露說得沒錯:在世間遊曆的捉妖師,往往不喜歡和官家來往。明瑕為人圓滑,和她說幾句閒話倒不要緊。宋長歲身體不好,但性情溫和,所以坐在這裡,也沒什麼意見。唯獨段燭,光是老老實實在一旁聽人談話,已經費儘了力氣——他更想不到,話題的中心會轉到自己頭上。

本想敷衍了事的段燭猛地回神,斟酌一會才答道:“她是我的姥娘。不過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離世了,並沒有繼承到她的力量。”

“無論如何,你們既然來自懸崖山,必定是她的後輩,水平絕不會差。”花朝露雙手合十,輕輕擊掌,“這實在太巧了。我這次匆匆回來,正是為了一樁妖怪的要緊事。前幾日,陛下得信,鵬鳥已在西南現身。”

鵬鳥是活了五百多年的妖怪,這個名字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異口同聲道:“鵬鳥?!”

“不錯。”看他們的反應,花朝露知道他們來了興趣,笑著點點頭,“就在西南的百川郡,它來去匆匆,但還是留下了痕跡。”

大妖現世必定會引起禍患,段燭直接站起身,他滿臉嚴肅:“此話當真?”

“騙你們做什麼?我趕回來,正為著讓劍知去捉鵬鳥。”花朝露一揮手,對著屋外喊道,“李泉!把骨頭拿上來給他們瞧瞧。”

李泉端著一個匣子走進客廳,匣子裡裝了一具完整的山羊骨,骨頭上有明顯被燒灼的痕跡。花朝露站起身,示意幾個捉妖師靠近:“請看吧。那裡原本有一隻山羊怪擾亂民生,郡守派人前去捉拿,到了以後,捉妖師卻發現了失蹤多年的鵬鳥妖。據他所說,鵬鳥將山羊一口吞進嘴裡,接著又吐出了一團火。等鵬鳥走後,捉妖師往前走去,就發現了這具骨頭。”

“吃肉不吃骨,吐火不吐唾。”宋長歲仔細端量著山羊的骨頭,不多時便下了結論,“鵬鳥喜歡將活物整隻吞下,吃掉血肉後,再把骨頭完整地吐出。鵬鳥善火,所以骨頭總會被烤焦。如果傳言所說不錯,這的確是鵬鳥的手筆。”

僅僅一具骨頭,還不足以打消眾人的疑慮。段燭狐疑地盯著花朝露:“皇帝在鎮邪閣不是有許多人嗎?聽你的意思,倒是想讓花小姐一人解決鵬鳥嗎?”

“鎮邪閣?”聽見這個名字,花朝露不由冷笑,“那些人都是吃白飯的,一點用處沒有。聽說鵬鳥現身,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沒有一點捉妖師的樣子。這件事太過重要,陛下自然沒法信任他們。”說及此,花朝露神情又有些無奈,“可這事,讓劍知一個人去乾,我也放心不下,就想著回來同她商量商量,能不能找到更合適的人手。沒想到剛好碰見了你們,這可不是天意嗎?”

“這恐怕還需要多考慮一下。”明瑕猶豫道,“鵬鳥的動機,鵬鳥目前的去向,殺死它的方法,都需要從長計議。”

“那是自然。”花朝露走到花劍知身旁,伸出一隻手挽住她,“我也要和姑娘私下聊一聊,諸位也回去休息,好好考慮一番吧。隻是此事體大,容不得耽誤,還請各位儘快作決定。”

鵬鳥的消息一出,眾人正好也沒了閒聊的心思,聽見花朝露的話,便各自回了房。花劍知陪著母親前往書房,沒有其他人的阻礙,母女兩人終於可以毫無隔閡地說起真心話。

進了書房,花劍知當場挨了母親一巴掌。

“捉一隻老鼠,扯出一個禁語咒,又把懸崖山的人引來。”花朝露的手勁極大,花劍知隻感覺耳朵在散發尖銳的鳴叫,幾乎聽不清母親的咒罵,“我花朝露,怎麼生出你這樣一個廢物女兒!”

這一巴掌,讓花劍知的嘴角流下血,眼角流下淚——倒不是她委屈,而是她幾乎失去了對五官的控製,根本管不住自己臉上的反應。

花劍知不說話,她沒什麼好辯白的:禁語咒是個意外,懸崖山更出乎她的意料——雖說段燭看起來有些實力,但她以為和以前那些來到江安的捉妖師一樣,這三人隻是尋常門派的新秀,從未想過是大名鼎鼎的懸崖山。

輕敵是她的錯,她認了。

花劍知死氣沉沉地看著母親。

“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姐姐去了西北,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就是板上釘釘的家主了。”花朝露端著雙手,雖然氣極,卻仍然保持風度,“以後要是再做這麼蠢的事情,我立刻就把她叫回來!你也不必在花家繼續待了。”

花劍知抬手擦掉臉上的血,她的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知道了。”

“鵬鳥的事情,你要去做。百年大妖,皇帝無論如何都要得到。”想到皇室,花朝露的怒氣略有收斂,“他最近得了一個新寵,說要和她一起吃了鵬鳥,兩人一塊得道成仙。”

皇帝。皇帝。又是皇帝!吃了那麼多妖怪,怎麼還沒毒死他!

“知道了。”

“解決鵬鳥的時候,趁機殺了他們,”花朝露抬起下頜指向門外,意指段燭三人,“懸崖山已經二十年沒動靜了,忽然跑出來這麼多人,實力肯定不容小覷。懸崖山最喜歡多管閒事,我們必須小心,不能讓他們乾擾到皇帝吃妖的事情,更不能讓他們阻礙花家升官發財。至於禁語咒的事,若是你查不到,就算了,我讓家裡的人給留意。”

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漸漸退卻,花劍知也開始轉起腦筋:“鵬鳥活了五百年,我們幾個怎麼能對付?就算他們是懸崖山的人,也未必好用。”

“你以為我沒考慮到嗎?”花朝露笑得猖狂,她走到花劍知近前,壓低聲音說,“到了百川,自然有人與你接應。那兒的軍力,全聽你指揮。”

西南靠近邊壤,有軍隊長年駐紮。花劍知意識到母親的意思,她頭皮發麻,背後滲出一層冷汗,麵目駭然:“你開玩笑?軍力?我?”

皇帝要讓她掌兵?

“隻為鵬鳥讓你動用一次而已。反正,為了吃到足夠多的妖肉,皇帝願意為我們家提供任何助力。”花朝露發狠道,“但你不許再犯如此愚蠢的錯誤。這次行動,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哪怕隻是一次兵權的動用,也是對花劍知的認可。她打起精神,笑容重新恢複了氣勢:“這次是我失誤,下次不會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麼?”

“折騰了江家這麼久,你總有所收獲吧?”花朝露微笑著伸出手,隻要花劍知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偶爾一兩次錯誤,她是能夠容忍的,“讓我看看你拿了他家什麼東西。”

她從江平昌那裡偷走了一封信。花劍知臉上掛著假笑,她與母親對視半晌,才慢條斯理道:“一封信而已。江平昌趁你去了京裡,寫了封告發你的信。我攔下來了。”

“信呢?”

信就在花劍知懷裡,但在母親麵前,她是從來不說實話的。電光石火之間,她已經想好了謊言:“我燒了。”看到花朝露有些不滿,她心裡才舒服了點,“無非就是說你貪贓枉法、名聲敗壞而已,有什麼好看的?我倒是很好奇,你真那麼乾了?”

“懷疑我?”花朝露一挑眉,“你要是懷疑家裡的錢財往來,自己去找陳夫人查就是了。反正賬簿是隨便你看的。”

陳夫人是花家管賬的。

“你真以為我蠢嗎?”花劍知雙手環胸,斜斜地靠在書房的門框上,“我隻能看到明麵上的賬簿,可除此之外,你和陳夫人還有另一本賬,那是我看不到的。”

花朝露搖頭笑笑,她不想再浪費時間與花劍知周旋,於是坐到書桌前,隨手翻看起這段時間堆積的公務,漫不經心道:“你若真有心,哪本賬查不到?”

早晚我會查到的。

花劍知現在鬥不過母親,所以她也不把這話說出來。她隨便一行禮,腫著臉,走出了花朝露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