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她雙手環胸,像陣風似的在屋裡打轉,幾個來回後,終於忍不住再次發問:“為什麼他還不來?”

燃燒的紅燭在她走動帶來的微風中搖曳,泛著冷光的蠟油緩緩流淌,刻下幾條淚痕。她的身影在窗戶上交疊重合,像活過來的剪紙,在夜色中無聲舞動。坐在床上的人聽見她的話,發上的金步搖輕輕晃動,受驚了似的。

“你能不能坐下?”江柔煙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懨懨道,“我被你轉得頭疼。”

“你自己的婚事,怎麼這麼不上心?”許秀婀快步走到床前,冰涼的手握住江柔煙,“那可是火坑,你願意往下跳嗎?”

江柔煙有些惱了,她偏開視線,將母親的手甩開:“再不情願,又能怎樣?”

“想想辦法呀!他遲遲不來,是不是不想娶了?是不是路上出事了,或者……”

江柔煙被鬨得頭疼,想按一按太陽穴,可她早已化上成親時的濃妝,這一按,手上便蹭到了許多的胭脂撲粉。人不順的時候做什麼都不對勁,她放下手指,歎口氣,重新麵對惶恐不安的母親:“反正有青吱小姐,你擔心什麼?”

被點名的“青吱小姐”和江柔煙一樣,身穿大紅喜服,頭戴沉重的金飾。不過她蓬頭垢麵,長至地麵的黑發隨意地鋪在身後,雙手還長滿了如同短刀的鋒利指甲。比起被壓得動彈不得的江柔煙,她看上去要靈活自在得多。她正坐在桌上,雙手抱著蘋果亂啃,忽聽見有人喊自己,便轉過頭,從漆黑的頭發中露出了兩隻渾濁的黃色眼睛,以及兩根長出唇外的尖銳牙齒。

青吱小姐不是彆人,正是和花劍知合作了多日的鼠妖。

昨夜麵對花劍知時,青吱凶狠狡猾,然而現在,她卻露出了茫然的、毫無戒心的神情,仿佛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許秀婀本來就煩,看見青吱不停吃東西,心裡更亂了,她惱火地將蘋果一把奪下,扔到地上:“青青,你也彆吃了!”

“你凶我做什麼?”

蘋果在地上咕嚕亂轉,青吱委屈地放下手,雙眉憂傷地簇成一團。可一看許秀婀的表情,她便放下了心中的莫名,按著許秀婀的肩膀讓她坐到椅子上,樂觀地安慰道:“秀秀,你放心,有我在,這門婚事一定能給你攪渾!他敢來,我就敢殺!”

許秀婀本來隻是心煩,聽見青吱這麼講,又多了一層慌張:“不行不行,你不能殺人!你要是殺了人,花劍知肯定不會放過你,到時候,你必死無疑!你隻要嚇唬一嚇,把那個秀才嚇走,我們再傳播些謠言,就說柔煙克夫招鬼,之類之類,把婚事攪渾就行了。”

旁聽的江柔煙忍不住翻翻白眼:“那我的名聲也太難聽了點。”

“嚇唬有用嗎?我前兩天都快把江家挖空了,到處威脅恐嚇,他不照樣要讓你女兒出嫁?那個江平昌,已經厭倦你了,是不會對你仁慈的!還是得把男人們殺光,才能以絕後患。再說,花劍知,”提到花劍知,青吱立馬來了勁,她神氣地挺起胸膛,大放厥詞道,“她要真有那麼大本事,我倒要和她比試比試!”

許秀婀沒想到自己的退堂鼓竟成了激將法,她緊張地抓住青吱的雙手:“除了她,不是又來了幾個捉妖師嗎?那麼多人,你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青吱輕哼一聲,轉過身去,不理睬她。

“青青,你不是說你要金盆洗手,放下屠刀嗎?你要過上安定的好日子,就算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再開殺戒了。”

青吱依然不理她。

許秀婀猛地站起,她急得直跺腳,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就算為了我,你也要考慮考慮!若是你死了,以後的日子,我又有什麼盼頭?我一個凡人,本來就沒幾年好活,你願意讓我以後的日子都孤苦伶仃、獨守空房嗎?”

江柔煙皺皺鼻子,做出一副鬼臉:“真肉麻。”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了。”聽見許秀婀這麼說,青吱終於有了動靜,她握住許秀婀的雙手,眼睛變得熠熠生輝,“可你在這個破江家待了十幾年,替他生孩子,陪他找樂子,犧牲了這麼多,最後又被他一腳踹開!你想想,我有多少年沒能見到你了?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要我說,我們不如今晚帶著柔煙一起逃走。我偷了那麼多東西,足夠我們無憂無慮一輩子了。”

“你們商量你們的,彆把我扯進去。”江柔煙嘀咕道,“先說好,我不走。我要熬死那個老頭。”

敲門聲打斷了三人的對話,一個老媽子在門外說話:“太太,新郎官到了。”

“總算到了。”許秀婀走到門前,隔著門詢問,“他們幾個人?”

“隻新郎官一個,說是路上迷了路,這才遲了。”

“知道了。”許秀婀說,“你先下去吧,柔煙心情不好,不願見其他人。”

這麼不體麵的婚姻,換誰都會不高興。老媽子並未起疑,道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多大點地方,還能迷路?”青吱一挑眉,身體蠢蠢欲動,“我去看看。”

“嚇唬嚇唬就行。”許秀婀打開門,她放心不下青吱,不住地小聲提醒著,“彆殺人!千萬彆殺人!”

從東側飄來的陰雲遮住了彎月,隻剩天上的幾顆碎星,勉強照亮漆黑的屋外。白日的暑氣將散未散,朦朧地浮在樹影與花木上,如同纏在眼前的一層綢緞,模糊掉人的視線。天地之間,隻剩一隻青蛙在水池邊聒噪大叫,其他一切,皆歸於死寂。

彆人不說,誰能猜到,這裡正在舉行婚事?

新郎身穿紅衣,背對房門站在院子裡。青吱走向他,試探著開口:“夫君,妾身等了許久,怎遲遲不來?”

“路上耽誤了些事。”

她再往前走幾步:“什麼事?妾身能否幫到夫君?”

“怕是幫不上。”

她走到他身後,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銳利的指尖進入他的視線:“夫君,為何不轉頭來看我?”

“怕冒犯小姐。”

她手指微動,指尖紮向新郎的脖頸,可是,意想中的血肉感並沒有出現在她的手中,倒是一道劍影自青吱眼前閃過,在她臉上劈出了一道血痕!

青吱發出一聲慘叫,大步向後退去。捂著呲呲冒血的傷口,她看見新郎緩緩轉過身——不是彆人,正是花劍知。

驚懼與疼痛讓青吱咧出一個興奮的大笑,她喘著粗氣,嘶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瞞不了你!”

“我給了你離開的機會,”花劍知提劍而上,“可惜你不願意走。”

“你穿了新郎的衣服。”這次有了防備,青吱躲過她的正麵攻擊,隻有幾根發絲被劍斬斷,“真正的新郎去哪了?”

這一劍劈了空,花劍知在青吱身後站定,狡猾地笑道:“猜猜看?”

“你要是殺了他,我還得謝謝你呢。”

“先照顧好你自己再說吧。”

一陣刀光劍影過後,花劍知再次出現在青吱眼前。青吱的指尖和刀尖一樣堅硬,她用十指抵住花劍知的劍刃,但花劍知力氣驚人,直直穿過青吱的重重阻礙,略一用力,便將青吱的左手砍了下來。青吱脫力向後倒去,花劍知抓住這個空當,將她踩到腳下。她舉著劍,劍刃直指青吱的胸膛。

許秀婀衝出房門,大叫一聲:“不要!”

話音落下,一陣狂風忽地從花劍知側臉的方向飛過。她迅速閃開,那根長鞭卻拐了個彎,沒有衝她過來。在花劍知這調整重心的片刻,鞭子纏繞到了青吱身上,將她帶到了院子的另一邊——段燭正氣定神閒地站在那裡。

他竟然來了!花劍知又高興又吃驚,他看起來並不匆忙,可能已經到了一會,然而她在院子裡演了半天的戲,卻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他怎麼知道鼠妖在這?是紅雀告訴他的,還是他自己猜到的?

剛才的鞭子力道狠毒,抽到身上可不是開玩笑的,花劍知心有餘悸地晃晃腦袋:“段公子,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會要站到妖怪那一邊吧?”

“我有話要問她。”段燭麵無表情,他稍一用力,讓鞭子更加緊湊地纏繞在鼠妖身上,將她身上勒出了血痕,“她得活著。”

鼠妖肯定會背叛她,說出她們合作的事情。花劍知略作停頓,這才緩緩將劍放到身後,背著雙手,假作瀟灑道:“請便。”

說服了花劍知,段燭低下頭,專心對付起青吱:“我問你,你在這裡,是為了殺江小姐的新郎,還是另有目的?”

青吱試圖用自己的利齒咬斷鞭子,然而她越是掙紮,鞭子纏得就越緊:“那是個混賬東西,他死了,是為民除害!”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要偷金子?”段燭的眼神飛快地掃過走到近前的花劍知,好像隻是無意中看了她一眼,“是否有其他人在指使你?”

“是我指使她乾的!”許秀婀打斷想要開口的青吱,她小跑到幾個人之中,在花劍知眼前跪下,“青青都是為了我好!公子,你饒了他吧!花小姐!”她又看向花劍知,“花小姐,您幫幫我!您放過她!”

“妖怪吃人,怎麼能說放就放?”花劍知故作為難地看向彆處,“放了她,萬一她哪天害死人,責任豈不是在我身上了?”

“青青從來沒吃過人!”許秀婀膝行向前,她拽住花劍知的衣角,試圖晃動花劍知,“青青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求求你花小姐!”

許秀婀隻是個普通人,本不應該和妖怪有所牽扯,如今卻為一隻老鼠求情。段燭萬萬沒想到會生出這樣的變故,他對待妖怪凶狠,卻不願意為難普通人,猶豫不決的時刻,青吱忽然張開血盆大口,嘶吼道:“花劍知!都是花劍知逼我乾的!是她讓我偷東西,也是她讓我殺人!你不知道吧?”她幾近瘋狂地看著段燭,“她才不是什麼正經捉妖師,她是獵——”

青吱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脖子上突然長出了紅黑相交的線條,細細密密地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網似的,從脖子一直蔓延到頭頂、腳底,直到全身都被籠罩。

“她是,”青吱幾乎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用爪子拚命撕扯自己的喉嚨,一道道鮮血奔騰著湧出,“她——我、我——她——”

“青青?!”許秀婀驚慌無措地看著青吱詭異的變化,她撲到青吱身上,試圖幫青吱扯開身上的網,“青青,你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段燭以為自己的鞭子出了問題,可收回鞭子後,那些黑紅色的細線依然捆在青吱身上。意識到青吱要死,他心中發急,不由進一步逼問道:“是什麼?!她到底是什麼?!你要說什麼?!”

青吱不回答段燭。

她已經放棄與網痕搏鬥,不願把最後的聲音浪費在花劍知身上。青吱用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看著許秀婀,艱難地伸出那隻沒被砍斷的手,輕輕撫摸許秀婀的臉:“秀——”

下一刻,紅黑色的網向內收縮,瞬間將她切割成了數千隻肉塊。青吱化作血泥,濺到許秀婀的臉上,落到江柔煙的院子裡。腐臭的腥味在溫熱的空氣裡不斷散播,像一個忽然打開的巨大蒸籠,將囚禁的氣味拋灑向天空。

“……青青?”

許秀婀愣愣地抬起手,起初,她以為臉上的是淚,等她碰到那溫熱的、黏稠的液體後,她才意識到那是青吱的血。她低下頭,顫抖著,捧起地上的血肉,半晌後,終於發狂地大叫起來:“青青?青青!青青?!”

無人預想到這幅情景的發生,連花劍知都被驚得說不出話。她將劍收回到劍鞘中,往前邁一步,彎下腰,用一根手指抹了一把青吱的血液——血液剛沾到手上,便蒸發得無影無蹤。這是她沒見過的陣法——也有可能是某種詛咒。

她看著手指發愣,這時,段燭忽然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們靠得極近,花劍知能清晰地看見段燭那雙憤怒的眼睛。他殺氣騰騰,隨時都可能動手殺了她:“這是禁語咒,隻有妖怪能夠施展的一種咒語,一旦違背誓言,就會妖力散儘,死無全屍。”段燭咬牙切齒,在花劍知身旁耳語,“花小姐,難不成,這是你乾的好事?”

許秀婀仍坐在地上呼喚“青青”,微風將她的呼號送向遠方。

花劍知消化完段燭的話,這才重新帶上往日的笑容:“你都說了是妖怪的詛咒,怎麼可能是我乾的?我還能是妖怪嗎?段公子,我看你現在很激動,要不要喝杯茶水冷靜冷靜?”

“她剛才要指控你,然後就死了。如果不是你動的手,又能是誰?!”

蠻不講理!無理取鬨!花劍知從未受過如此大的冤屈,她感覺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斷了,但作為花家受人敬重的小姐,她寧願死要麵子活受罪,也絕不願意自己向彆人低一點頭。她死死咬著牙,麵上依然笑得風輕雲淡:“誰知道她到底要說什——”

“花小姐。”

柔軟飄搖的聲音插進了對話。

花劍知望過去,隻見江柔煙拖著沉重的喜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她悠然踩進青吱的血肉中,扶住傷心欲絕的許秀婀。

那張總是憂傷愁苦的臉,一閃而過尊重和得意的神色:“花小姐降妖除魔,救我與母親於水火。柔煙,在此謝花小姐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