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虛閣內,每日清早議事完畢,眾位長老都陸陸續續退出大殿,唯獨江長老再次被留了下來。他還是像往日那般低眉順眼,無論表情還是衣著,都在老老實實履行他玉瓊宮大管家的本分,而睫毛投射在眼瞼的那片陰影之下,是每日清早要施煥顏術才能掩蓋住的烏青。
這種時候真想回房睡一覺啊……蒼天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的苦啊!
每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從前以為當上長老後就可以享受人生了,誰知道天天在沒人看見的地方還要偷偷努力。看看吧,看看吧!看看這個輝煌殿堂裡的每一顆深海鮫珠,都是用他從牙縫裡摳出來的錢買的!每一條鎏金巨龍嘴裡吐出來的香,那都是一點一滴的血汗錢!
太苦了,太苦了!誰還能開完大會開小會,開完小會開秘會,掌門的秘密猶如滔天駭浪,他就是浪潮下的一顆小水草,每日忍受著衝刷。當長老的乾成這樣,還不如當初不結丹!
江長老溫和冷靜的外表下麵波濤洶湧,一貫地默念清心訣來壓製自己的怨氣。
上方,泰掌門一邊把玩著一隻黑匣,一邊狀若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女子找到沒有?”
江長老回稟道:“沒有,但之前此人的名字確實在銅冊上,屬下猜測她可能是改了名字。”
泰掌門冷哼一聲說:“你們執事堂做事也太不仔細了,這樣的人居然都不留心!”他揮了揮手裡的盒子,“我們找了此秘籍二十年,沒想到居然是燈下黑,她的背後,想必不簡單呐。”
江長老表麵上連聲應是,心裡大翻白眼。執事堂已經是玉瓊宮怨氣最強的組織了,每日按時點卯都已經不錯了,還指望他們仔細個什麼勁!
“可用徐濤提供的線索去查了?”
“那徐濤用留影卷拚湊出來的畫麵簡直慘不忍睹,弟子們已經找了兩日了,什麼線索都沒有。”那徐濤就是個粗魯武夫,他回憶出來的畫麵拚在一起人不人鬼不鬼,簡直是讓人看了想在瀑布底下洗眼睛的程度啊!
泰掌門指著盒子上的劃痕對江長老說:“那徐濤就是個慣匪,信不得。就說這上麵的劃痕,定是這賊廝已經用各種功夫伺候過一遍了,實在打不開才如實上交的。”
江長老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對泰掌門說:“依屬下之見,這女子不過是一個煆體期的外門弟子,就算她掉下山崖沒死,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左右秘籍已經回到了我們手中。您眼下最終要的還是解開這《玄青煉丹法要》,煉成大衍金丹,儘快結嬰才是。”
泰掌門捋著他那五綹美髯,讚同道:“不錯。不過這個女子還是要派人繼續追查。”
江長老鬆下一口氣,好了,現在不用派人追查了。
結束了一日的勞作之後,澄意腰酸背痛,將掃把支在牆根底下後徑直去了廚房。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師姐們都已經打好了飯,她走過去依次掀開木桶上的蓋子,裡麵竟連菜湯都被刮了個乾淨。
她看了眼邊上吃飯的師姐們,她們更是無一人理會她。
算了……也是自己晚到了。
她難受地沿著灶台邊緣捂著肚子蹲了下來。
今夜正好是滿月,她要去山崖邊采集月華精氣,到時候再看看有沒有什麼野果充饑吧。
夜晚,等到其他人都睡了,澄意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來到她平常練功的懸崖邊。
此時月照中天,月亮圓乎乎地掛在天上,像是一張攤得輕薄酥脆的茯苓餅。澄意越看越餓,以這個狀態肯定是不能好好入定練功的,她隻好借著月光在周圍找起了野果。
還好有從前當采藥女的功夫在身上,被她在附近找到了不少山果。她一邊抱著鼓鼓囊囊的一包果子往回走,一邊在心中暗暗把結果子的地方都記了下來,山門離定春園最遠,以後少不得還會晚回來,恐怕這果子,是要繼續吃一段時間嘍。
她咬著果子正準備往回走,忽然聽見前麵不遠處的地方傳來有人習武的呼嗬聲還有拳風虎虎的聲音。
可彆是什麼不好惹的人!
她趕忙躲在灌木叢後頭,探著頭向外看去。
隻見是一健壯女子正在月下習練拳法,晶瑩的汗珠沾濕了她的發梢,但她的眼神依然堅毅。原來是婉君師姐!
澄意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懷裡的果子卻率先替她做了決定,咕嚕嚕滾了一地。
眼看是藏不住了,她尷尬地跑出灌木叢將這些野果一個個撿起來。
她也有點慶幸今天遇到的是婉君師姐,要是鄧少通,少不得被一番騷擾。
婉君走過來,幫她拾起地上的果子,道:“今天沒吃飯吧?”
“對……多謝師姐。”澄意接過果子,兜在懷裡說著。
“以後早點來。”婉君撂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誒,師姐!”澄意叫住她,“你是在練功嗎?”
婉君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擺起了架勢。
澄意眼看插不上話,便乖乖蹲在一旁啃果子,既然都已經遇上了,若能消除些誤會也好,左右也還沒到子時,自己也並不著急。
她看著婉君努力的身影心想,玉瓊宮雖說是有教無類,無聊天資高低都可收入門下,但對於天資和家世具不顯赫的弟子太過冷漠了。
像自己和婉君這樣的弟子,沒有進入天極閣挑選功法的資格,就算有功法,練習的時間也是微乎其微,大多數時間都被雜務占據。眼前這位婉君師姐,看起來都已經三十來歲了,卻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煆體期。
雖說引氣入體就可以到達煉氣,聽起來很容易,但有師父帶和沒師父帶差彆可大了。真傳一句話,有人從小就是名師培養,七八歲就已經是煉氣期了,而像自己這樣的,《內觀流光法》還是拚命掙來的機緣。
她將果子啃了一半,剩下的都留作明天吃。見婉君已經練完功了,她上前遞了一個果子給她。
“師姐你渴了吧,給你這個,很甜的。”
婉君接過果子咬了一口,清甜的果汁充盈在口腔裡,舒緩了些許她心中的煩悶,不禁對這個姑娘另眼相看,這些日子見她跟沒有脾氣似的,不驕不躁。聽那些高階層的說,這就是適合修仙的好心性。說不定她以後真的能有一番作為呢。
“雖不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鄧少通不是什麼好東西,離他遠點吧。”說罷轉身回了定春園。
澄意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雖然沒有真正解除誤會,但好歹是不敵視了,也算是有收獲吧。
她回到自己練功的懸崖邊,雙腿盤坐,麵朝滿月。按照平常的經驗,《內觀流光法》的修煉並不需要刻意引導,而是在心中存思朝陽或滿月,等待精氣自然流入即可。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心緒慢慢安靜下來,等靜到極處之時,心中自然出現一輪圓滿的月亮,漸漸變大,直至充盈滿整個胸膛。她感到有一絲絲清涼的純白色光輝,從眉心穿入,然後逐漸填滿整個泥丸宮,再從泥丸宮逐漸流向她的四肢百骸,衝擊著每一個穴位。
滿月的光輝是那樣明亮,柔和,慈悲,澄意感覺自己仿佛不是在打坐,而是回到了那天的幻境裡那種羽毛般的霧氣做成的床上。感覺全身每個關節都被這柔光浸泡得無比舒爽,連日來的緊張頓時一掃而空,心境之剩下安寧與祥和。
在那一片柔光之中,好像有是什麼悄然發生了,丹田內塵封的靈根萌芽如浸潤春雨的種子,略微鬆動了一下。
突然,四肢百骸一陣被打透重組般的感覺傳來,她眉頭皺了一下,下一瞬又是全身脈絡被打通一般的舒爽,她感受到白光流動在血脈裡,喚醒身體中的每一絲生命力。
這種感受無比確切,她進階了!
緩慢地適應了一下這細微的變化,她睜開了眼,欣喜地凝視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她終於從煆體八層進階到煆體九層了!上次進階她足足花費了有半年的時間,這次練習《內觀流光法》才半個月左右就有了成果!得法和不得法的差距果然是巨大的。
她再次看了眼天上的滿月,再次感受到了那一股不計回報的慈悲之力。日月福澤山川,天地萬物共感其偉力,果然是道法自然,真正的修行之法就在目之所及最平常的一切之中。
回到定春園後,她躺在床鋪上,久久回味著剛才的感受。忽然覺得自己和定春園眾人的相處也不能很貪功,不能想著他們會有多接納或者幫助自己,自己隻要問心無愧,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就行了,他們接納不接納是他們的事。
婉君師姐她們把自己看成投靠鄧少通的小人也沒事,真相是她不會成為鄧少通那樣的人,彆人的眼光改變不了真相。
這樣想著,她安然入睡,這一晚,睡得比平常都要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