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 017(1 / 1)

霖玥極目遠眺,山腳下的古雲鎮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中,遠遠看去街市熙攘,紅燈高掛,青瓦白牆鱗次櫛比,仿佛世外桃源,人間仙境一般。可誰能想到裡邊的都是些被人控製的傀儡呢?

少夫人…她想到她清淺的眉眼,又想到她戲謔的眼睛。能憑一己之力操控整座古雲鎮,若非鬼神,便是妖物,哪裡還能算作凡人?

她與化書桁沿著山道翻遍了每一處角落,卻半分異象也未察覺,藺坤給她的玉佩也安靜地貼在腰間,毫無反應。

緋燁的話仍在耳畔:“循環世界中的每一個幻境,都是獨立存在的空間。重新進入須等下一次循環。你們僥幸能夠出來,隻是因為落在了山的附近,而我正好能強行闖入。”

霖玥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不甘。少夫人已然與她打過照麵,必定不會輕易留給她第二次機會。落落已被困入循環,強行破壞空間,反倒會傷到她的本體。

如今,隻好再等一天,重入循環。

身後傳來林葉簌簌的響聲,有人朝這邊走過來,霖玥轉過頭,正是化書桁。

他不願穿和自己一樣的道士袍,索性找李鋒借了件新衣裳,料子普通,剪裁亦不合身。但因他身量頎長,這衣服在他身上顯得並不局促,反而鬆垮得恰到好處,行走間不經意地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鎖骨,生生穿出幾分疏懶風流來。

霖玥盯著他瞧了片刻,輕輕歎口氣,這個看臉的世界。

他挽起袖口,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手腕,不緊不慢地掏出兩個果子,隨手遞一個給她,“姑娘看著聰明伶俐,想不到不擅長做飯。”

這話輕飄飄的,卻正中靶心。霖玥一噎,罕見地感到有些尷尬。

方才她和李鋒抓了些獵物,她自告奮勇地想試試野炊,沒料到從生火到烹調都一塌糊塗。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不說,做出來的東西更是連她自己都下不去嘴。

李鋒為人圓滑,吃了一口後雖甩出句“味道不錯”,卻難以掩飾眼角的抽搐,顯然是在拚命與自己的生理反應作鬥爭。

……相比之下,緋燁就直率多了,可惜那兔子,身為獵物已然命運多舛,被烤成焦炭也不得善終。

“多嘴。”霖玥接過他的果子,露出幾分心虛來。

化書桁自顧自地率先咬了一口,清甜的果香在二人間暈開,霖玥看他吃得香,沒忍住也咬了一口。

果肉才入口,一股強烈的酸澀直衝喉嚨,霖玥“呸”地一聲將果肉吐了出來,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哇,好酸!”

化書桁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些笑意來:“酸麼?我倒不覺得。”

霖玥聽了這話,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難為你,連這麼難吃的東西都麵不改色。”

她狐疑地盯著化書桁,抬手奪過他手裡的果子,翻了個麵:“不會是先生特意挑了酸的給我嘗,自己偷偷吃甜的吧?”

化書桁神色如常,既不辯解,也未反駁。霖玥見他這樣,越發覺得他存心耍弄,她眯起眼,毫不猶豫地張口一咬——

酸澀的滋味如狂風卷雪,直衝喉嚨深處。霖玥僵在原地,竭力控製自己的表情。

方才緋燁和李鋒吃她做的東西,臉都快擰成麻花了,他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她還以為是他要刻意保持形象……現下也是麼?

“你……”

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化書桁抬起一雙纖長的眼看她,眼裡盛了午後的陽光,亮得驚人:“我很小的時候,就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那年禹昀發難,叫人給他灌了巨量的五石散,從此之後百味皆如泥土,他再也嘗不出半分滋味。

稚子受難,無論世事如何殘酷,都難免令人心生惻然。霖玥心念一轉,又想到這人不僅嗅覺儘失,還能以醫術見長,竟讓藺坤破格收徒,更覺此人難以得罪。

化書桁低下頭,正好捕捉到霖玥眼睛一瞬間的錯愕與憐意。他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輕輕撫上她的胳膊。霖玥一天內左右兩臂都受了傷,十分對稱,包紮好後用衣服蓋住,倒也不顯狼狽。

霖玥低頭看向他白皙的指尖,隻覺得他比緋燁更像狐妖。男狐狸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問她:“疼麼?”

“還行。”霖玥乾巴巴地回了一句,還是被他勾去了注意。她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沿著他的輪廓一路往下,掠過柔軟的發絲、泛著水光的唇瓣,再到線條分明的頸部。他的衣襟有些鬆垮,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敞開,露出一截鎖骨,線條精致,仿若天工雕琢……

霖玥心頭一跳,視線還要往下,化書桁卻忽地後撤一步,麵色平靜,姿態端方,仿佛剛剛的一切全是她的錯覺。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姑娘該換藥了,傷口若再沾上塵土,恐怕會生出些麻煩。”

不是才換過嗎?霖玥輕咳一聲,看一眼他正經的模樣,決定好好遵醫囑。

她折下一根樹枝放在手裡,終於顯出些江湖道士的散漫來,向洞府的方向走去。

化書桁看著她的背影,眼中不由浮現出厭惡之色,看到她眼中憐意後那一絲複雜的感覺很快消散無蹤。

霖玥常留山下,身邊人來人往,想到她對每個人都可能這樣,他又不禁生出些無端的惱意。

前方模糊的土黃色身影見他久久沒有跟上來,衝他揮了揮手,撲棱的鳥兒似的。

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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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筆落在宣紙上,清墨未乾,白宣抬起頭,見屋內多了一個人。那女子步履輕緩,如一縷浮萍滑進畫中,手中捧著幾枝院中的海棠。海棠瓣瓣微卷,春意盈滿一室。

她轉過頭低聲囑咐幾句,侍女不多時便取來一件長衫,太守府的東西用料極好,雪緞織成料子細膩柔滑,微微晃動間便有幽光流轉。衣襟的邊緣以金絲暗繡梅枝,紋路蜿蜒,若隱若現地浮在素白的底色上。她捧著衣衫細細端詳,臉上露出幾分淺淡的笑意,像是打量一件再稱心不過的藏品。

白宣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早已習慣她無聲無息的出現。他放下筆,朝她走近幾步,語氣溫和:“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

女子伸出手來,理了理他的衣襟:“夫君的事,自然便是我的事。”

白宣看著自己的夫人,她的眉眼依舊熟悉,但早已不是初見時那個低眉順目、舉止怯懦的女孩。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我聽見昨日外邊的動靜了,你……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高高挽起的發髻間綴著細碎的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們打擾了我們的生活,我隻好將他們趕出去。”

她彎起眼睛,帶著懵然無知的天真:“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言卿?”

白宣的語氣猛然低了下來:“你明知道不是。”

“放他們走吧,讓他們離開,還有那個女孩……她的年紀比你我初見時還要小,你……”

“我什麼?”女子語調陡然上揚,眼尾迸發出些厲色來:“他們敢擅闖太守府,就該知道下場,你從前為那一對商人姐弟求情,結果呢?”她冷哼一聲:“若不是我,鎮上的人,早就死得乾乾淨淨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透出些許遺憾與譏諷來:“你不是一向想離開此處,追求所謂的‘清淨’嗎?”

“隻可惜,我為你布下的幻境,卻被你求情的那些道士破壞了。”

她微微抬起下巴,又笑起來,“這樣看來,你我隻好再蹉跎幾年。”

白宣的手指微微顫動,卻未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女子似不願再多言,拂袖而去。

白宣站在門內,握緊拳頭,衝著那華麗的錦繡大喊:

“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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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

瓢潑大雨傾天而下,打在破敗的屋簷上,衣衫濕透的女子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的孩子……我的兒啊……”

她的聲音淒切,眼淚和雨水混作一處。母親抱著女兒枯木般早已冰冷的身體,雙手不住地顫抖。

“娘不好,都是娘不好……娘護不好你,娘護不好你啊!”

破草屋內靜悄悄的,裡頭的人沒有動靜,隻餘下風雨敲打屋頂的沉悶聲。

女子的哭聲漸漸高亢,哭著哭著,她似是緩過神來,把女兒小小的身子放在簷下唯一一片乾燥的地方,用袖口細細擦淨她的臉,轉頭踉蹌著衝進屋內。

門被她一把撞開,緊接著是瓷器摔碎的巨響。

憤怒的聲音從屋子裡響起,帶著些酒氣的渾濁。

“你這賤人!是不是瘋了!”

“我瘋了?”女子的聲音淒厲,透出一股徹骨的絕望與瘋狂:“我瘋了又怎麼樣?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的女兒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撲向桌案,狠狠扯開上麵的包裹,露出裡頭燦燦的金子。

“我要去太守府,我要他們把我的女兒還給我!把她還給我——!”

男人猛地起身,抬手狠狠一推,女子的額頭“啪”地一聲撞在桌角上。

他拎起手邊的木椅,重重摔在地上。

“老子的錢,你敢動一下試試!”

屋裡的爭吵聲愈演愈烈,嘶吼與尖叫透過敞開的門縫傳到屋外,又消失在無儘的雨幕中。簷上積滿的雨水順著縫隙滴落,“啪”地濺在女孩沾滿泥點的小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