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 016(1 / 1)

霖玥從狐狸蓬鬆如雪的尾巴毛裡鑽出來,整個人像條從水塘裡打撈上來的泥鰍。她抹了把汗,劫後餘生地喘著氣:“多謝姑娘搭救。”

四周古木參天,枝葉密密匝匝,遮得天光晦暗。偶有幾束陽光穿過葉隙撒在地上,落成一塊塊漂亮的金斑。

化書桁緩了緩氣,目光掃過四周的空地,“多謝這位……朋友出手相助,不知此地究竟是何處?”

狐狸抖了抖尾巴,雪色須臾間褪儘,那身潔白的狐毛幻化為赤紅的長發,發尾漸染墨色,如滾動的熔岩般垂至腰間。她微微側身,九條尾巴的影子在身後輕輕一閃,消失無蹤。

她麵無表情地指了指高處,二人撥開林葉向外看去,視線豁然開朗,腳下赫然是險峻的懸崖,崖下雲海翻騰,偶爾露出平靜的水麵。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出些驚疑來。化書桁臉色慘白,揪住衣襟咳了兩聲。

冷淡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你這位凡人朋友受幻境侵蝕,若再不及時調養,怕是也要瘋了。”

她在“凡人”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語氣,化書桁下意識轉頭看向霖玥,卻見她目不斜視地盯著遠處,半點反應也沒有,心底暗暗鬆了口氣。

“想活下去,就跟上來。”

霖玥在意的,是她口中的“也”字,她攙著化書桁跟在狐妖背後,“姑娘見過來到此間,變成瘋子的人?”

眼前的背影沒有回應,算是默認。

三人一路穿過密林,在一片翠綠掩映的山壁前停下,一處洞府赫然出現在眼前,洞前花團錦簇,幾隻蜂鳥展翅低旋。

狐妖熟門熟路地進去,從木架上取下一個素白瓷瓶,瓶子在空中劃過一個圓潤的弧線,落在霖玥手中。

“吃了這個,”她回身隨意地倚在竹椅上,赤金的眸子裡滑過一道幽光,“然後告訴我,你們在太守府裡見到了什麼。”

霖玥拔開瓶塞,一股清冽的藥香撲鼻而來。化書桁的手突然從她肩上繞過來,拿過瓶子。

他倒出兩粒藥丸,指尖一撚,輕輕聞了聞,又將那粒攆碎了一角的藥丸用袖口蓋住,另一顆托在掌心,遞回給霖玥。

霖玥看了看他波瀾不驚的臉,拿起藥丸放進嘴裡。淡淡的香氣在嘴裡漫開,居然出乎意料的好吃。

她的眼神掃過書架,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閒雲野鶴錄》、《倦客詩草》……像是詩集。牆上流動的符紋發著微弱的光,這裡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卻帶著幾分刻意的冷淡。

奇怪,按少夫人的描述,這狐妖緋燁與白宣之間糾葛頗深,甚至不惜用相思咒一解情傷。但眼下,這裡除了那些詩集書冊,沒有半分男子痕跡。

若真是情深如海,怎麼連點舊物都不留?

她微微抿唇,收回目光。將太守府的經曆如實說出。

末了,她吐出一口氣,看向狐妖:“如此看來,便是少夫人發現一位名叫緋燁的女子與白宣有情,因此心生怨毒,將整個古雲變成了一座刑場,借此懲罰傷害過自己的人。”

“你就是緋燁,對嗎?”

眼前的女子並未否認,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椅臂上,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發出輕微的“篤篤”聲。

“相思絲……”她低聲重複,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根細如發絲的紅線。紅線泛著微光,與她指尖接觸的瞬間,輕輕顫動了一下,似是回應。

她看向他們,眼裡劃過與冷硬外表不符的愧疚之色:“多年前,我曾重傷瀕死,是白宣救了我。他一個凡人,冒著生命危險為我擋住追殺的妖物。若不是他,我早已灰飛煙滅。”

“我想報恩,便用妖力織成了這根咒絲。它能保護他,免受邪祟侵害。但——”

她的聲音微微一頓,“我當時未曾想到,這個咒術摻雜了我報恩的執念。隨著時間推移,這份執念悄然影響了咒絲,與白宣的靈魂相連。古雲鎮被少夫人的怨氣控製後,這執念必定也成了她力量的一部分。”

“如此,讓你們受傷的幻境,也有我的一份力。”

“所以……”霖玥聲音裡帶著幾分恍然,“你隻是為了報恩,而並非與他有情?”

緋燁搖了搖頭,眼中掠過一抹自嘲的冷意,“曾經我做狐狸時,的確喜歡過他。隻是時過境遷,他娶了妻子,我又怎會拘泥於一個有了家室的凡人男子?”

“贈他咒絲,不過是為了報恩,了卻這樁因果罷了。”

“但少夫人未必會這麼想。在她眼中,我是一個覬覦她丈夫的妖物。為他織下咒絲,在她眼中便是情深義重。”

她輕輕歎了一聲,“她的怨恨因誤解而起,但正是這份誤解,將整個古雲拖入了深淵。這般看來,我也難辭其咎。”

四下一時寂靜,隻有緋燁指尖輕輕撚動紅線的聲音。

“這些年,我雖不知緣故,卻一直試圖進入太守府。可那座府邸固若金湯,設下的結界不但針對普通人,連我這樣的妖也無法近身。我想儘辦法,也不過在門外徒勞徘徊而已。”

“直到有一次,我在太守府周圍的幻境裡,發現了和你們一樣誤入古雲的人。”

“我的力量雖可在山中縱橫,但出了山,便受到結界壓製。我隻能救他離開幻境,卻無法送他出古雲。昔日如此,今日亦然。”緋燁冷然的聲音又透出幾分無奈。

就在此時,林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位身材結實,衣衫略顯破舊的男子捧著一捆柴火出現在洞口。

“恩公,我——”男子剛開口,目光掃過洞內陌生的霖玥和化書桁,神情警惕地僵在原地。

“無妨。”緋燁淡淡開口,轉向霖玥二人:“他便是我從幻境中救出來的凡人,名喚李鋒。”

男子目光中的緊張稍稍緩和,隨即將柴火放在洞口一側。

化書桁揚起嘴角,“如此看來,那位少夫人誤會了你與白宣之間的關係。她以為你對他情深義重,卻不知你僅是為了報恩。”

“偏執也好,誤解也罷。”緋燁輕嗤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冷然的譏諷,“人類總喜歡把自己的妄想強加在他人身上,便是這些虛妄的情感毀了整座古雲。”

她側過頭去,“你們人類,實在是荒唐。”

“可是,我有一個地方想不通,”霖玥皺起眉頭:“若她真是因你生怨,控製了整個古雲,為何你與她從未謀麵?就算她無法離開鎮子來到山上,可這麼久以來,你們竟然未曾正麵對峙過?”

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時沒人能想得到。

洞內沉默了許久,最終是李鋒輕咳一聲站了出來,“幾位,外頭已經是傍晚了。山風漸冷。我已為幾位備好了休息的地方,今晚就先歇下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緋燁輕哼了一聲,沒有反對,隻是轉身重新靠在竹椅上,目光冷淡地注視著洞外漸漸暗下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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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氣帶著山林特有的涼意,緋燁是這裡的主人,化書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捕獵做飯的活就落在了霖玥和李鋒身上。

緋燁斜倚在樹上,指甲勾過一縷頭發繞在指尖,漫不經心地問不遠處的化書桁:“你的同伴可知道你真正的身份?”

化書桁正伸手從枝頭摘下一顆熟透的林果,聞言手上一頓,露出幾分不解的神色:“姑娘何出此言?小生不過一介書生,姑娘這話,我卻是不懂了。”

他低頭擦了擦手中的果子,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汁水溢出,順著手指滑落。

緋燁眼裡的寒芒一閃而過,她直起身,語氣中多了幾分壓迫,“我最討厭和人類兜圈子,浪費時間。”

“昨天在幻境裡,我分明察覺到另一股不屬於我和鴻燈的力量,你根本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這樣簡單,不是嗎?”

她說話間,化書桁手上動作未停,又摘下了好幾個果子捧在手裡,他搖搖頭,一副無害的樣子:“姑娘多慮了。幻境裡的東西,總是虛虛實實,迷惑心神,姑娘感知到什麼怪異之處,倒也不足為奇。”

“你……”緋燁皺起眉頭,“既然你這麼肯定,那如果我告訴你的同伴,她也不會生疑了?”

化書桁抬起的手輕輕放了下來,枝頭的果子被他的動作帶動,晃了幾下。

“我勸姑娘,不要多管閒事。”

“不然怎樣?”緋燁冷笑一聲,修長的指甲劃過臉頰,眸光閃爍:“古雲鎮裡的人被困太久,我一定要放他們離開。而留著一個對同伴都遮遮掩掩的人——”

她的語氣透出警告:“這讓我很難相信你沒有彆的意圖。”

化書桁輕歎一聲,很是無奈的樣子,“姑娘多慮了。我並無惡意,若姑娘肯容我一分,在下定會竭力相助,隻願姑娘……”

“不要橫生枝節。”

緋燁看著他的手摸向腦後的發簪,冷哼一聲。隨後若無其事地偏過頭,看向林間另一端的土黃色身影,“鴻姑娘!”

“哎!”霖玥的聲音從林間響起,她探過頭的瞬間,緋燁看見化書桁的手放了下來,匿在寬大的袖中。

她擦過他的肩膀,看著化書桁失去笑意的臉,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彆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