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生鏽刀片般的慘叫聲透過掌心刮在耳膜上。
落落蹲在角落,將額頭抵住潮濕的石牆,無奈地皺起臉。道士給的靜音符隻剩最後一張,那老東西被剖開的肚腸正隨著尖叫一顫一顫,血液一路流淌,染上她天青色的裙角,暈開一朵扭曲的花。
她被關在了一個囚室裡——說是囚室,隻是針對趴在案上的太守而言。
他像個粽子般被綁在桌子上,旁邊留著羊角胡、尖嘴猴腮的老道士正在他的腹腔中翻攪,血水順著桌沿稀稀拉拉地滴落。
那太守被下了禁製,在這個空間裡永遠都死不了,因此老道士一麵取,他一麵血流如注,一麵扭曲地放聲尖叫,全然沒有先前觥籌交錯間貴氣逼人的樣子。
這痛苦對他來說無窮無儘,他由此生出許多憤恨,在他完全失去叫喚的力氣之前,落落已經聽他用各種話不重樣地問候了少夫人的祖宗十八代。
雖不知道他是怎麼得罪了少夫人,才被關在這裡折磨,但落落被他吵得頭痛不止,忍了又忍走上前,搶過道士放在旁邊箱子裡的刀,割了指尖,把血滴進他大張著的嘴裡。
“再吵就把你的舌頭縫進胃裡。”
整個囚室陡然寂靜,太守大張的嘴被無形的手扼住,隻剩喉管發出“咯咯”的抽氣聲。
他露出解脫的神色,渾濁的眼珠睨了一眼自己堆在旁邊的內臟,翻了個白眼。
一旁的道士被割了舌頭斷了腿,已經成了個無意識的偶人。太守叫或不叫對他根本沒什麼影響。他的手在太守身體裡搗來搗去,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太守終於緩過勁來,半死不活地看著麵前這個滿臉無害的小姑娘,她睜著圓溜溜的杏眼,睫毛撲閃得像受驚的小鹿,若非她突然出現在此,任誰都會當這是誰家偷溜出來買糖人的小女兒。
他喉頭劇烈滾了滾,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多謝你。”
“隻是……不知姑娘是哪裡的俠士?煩請姑娘放我離開,老夫必有重謝。”
落落低下頭,指尖的傷口緩緩愈合,不見半點受過傷的痕跡。太守等了又等,見她不發一言,眼中閃過幾分不悅。
她麵無表情地放下手指,“你也不知道怎麼出去?”
太守看著一地狼藉,又看了看正把手伸進他身體裡掏出心臟的道士,一副痛心疾首難以言語的模樣。
落落皺起眉頭,抬起腿踹了道士一腳。他早被做成了人偶,斷腿用桃木枝粗糙地接在凳子上。他原本坐得挺直,被落落突然一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動不動。
太守這才收回目光,又作痛心疾首狀,似乎滿腔怒火無處宣泄:“老夫實在不知道……”
他長歎一聲:“芸娘那個瘋子,害得我成了這副模樣,她為了得到我兒、為了一己私欲將古雲鎮變成人間煉獄,小小女子,小小女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自覺地停下了話頭,才意識到身邊的小姑娘也是“小小女子”。
他訕訕住了口,又巴巴看向落落:“幫人幫到底,姑娘若是出去,可否找到我兒白宣,讓他速速殺了那妖怪芸娘,救我出來?”
落落懶得告訴他,他和這老道士是她見過整個古雲鎮裡被折騰得最慘的人。而且她覺得,白宣沒那個能耐殺掉芸娘。
太守是靠不住了,她默默搖了搖頭,決定自己尋找尋找脫身的辦法。
這個空間裡唯一可能帶有芸娘力量的,就是太守受傷不死的事實。她創造了一個咒語……或者一個詛咒,並藉此延展出這個空間。
如果切斷他們之間的聯係,會怎麼樣?
落落在房間裡轉了又轉,終於深吸一口氣,心底的猜測逐漸被證實。
從進入這個幻境——從進入古雲鎮開始,她就隱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落落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她繞開地上的血,露出幾分好奇來:“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太守的臉又綠成落落熟悉的樣子,他張開嘴,準備繼續咒罵芸娘。
落落不願意聽這些,她眼疾手快地提起地上的羊角胡道士放在案前,道士的質量很不錯,他一投入工作,太守立刻失去了所有繼續叫嚷的力氣,一味地喘著氣。
落落沾著太守的血開始畫陣,最後一筆落下,她丟掉麥稈滿意地拍拍手,站起身來。
“好了。”
她抬起頭看向太守,眸子與地上的陣法呼應,發出微微的紅光。
話音未落,四周的景象劇烈震動,裂痕像蜘蛛網一樣迅速擴散開來。
她改變了這個空間的規則,把自己的性命和太守的連在了一起,強行讓芸娘的術法失效。
躺在桌子上的太守驚駭地撐起身子,看著自己的傷口自己開始愈合,他感到自己的器官在重新生長,麻木的神經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新生的血肉泛著青灰。
他渾身戰栗起來,血管裡流淌的分明是……
“我的血。”
女孩滿意地打量自己的傑作,太守被扔在一邊的內臟變成一團團黑色霧氣,隨著空間逸散。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思維,他的記憶彙入腦海,一切都在轉瞬之間變得鮮活生動。
“生辰八字俱合,可作替命傀。”
羊角胡道士口中念念有詞,手中搖動的銅鈴震得燭火亂顫,芸娘赤著腳站在冷硬的青磚上,那碗混著芸娘心血的符水灌進雕花床上白宣喉中時,門外傳來指甲摳入門板的刺響。
“不夠!”
暴雨裡,渾身傷痕的婦人將金錠砸向石磚,瘋了似地磕頭。道士的麵上亦濺上雨珠,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一字字比雷雨更響。
“二十斤買不斷母女因果。”他袖中露出半截紅綢,繡著並蒂蓮的樣式。
翡翠耳墜在太守夫人鬢邊亂晃,她用手指死死揪住錦帕,吩咐人抬出更多金子,放在道士麵前。
“姑娘好福氣呢。”
侍女將金步搖插入發髻,芸娘的新名字在金絲楠木箱裡閃閃發光。她的臉映入鏡中,身後一半是白宣摩挲合衾杯的手指,一半是女人被馬蹄踏碎的掌心。
落落眼中紅光更盛,麵前漸漸出現太守府的回廊。
她回過頭去,看著身旁滿麵驚喜,掙紮著向下爬的男人,緩緩搖了搖頭。
太守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皮膚像枯葉一樣剝落,新生的心臟在胸腔炸成血花,少女蹦跳著避開飛濺的碎肉,他卻與周圍正在消失的空間融為一體。
天青色衣裙的女孩站在原地,滿麵笑容地衝他揮了揮手,嗓音輕快,銀鈴似的。
她說:“再見”。
這是他在這次循環,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太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落落背過身去,乾嘔幾聲,覺得難受得不行。
太惡心了,可惜她的行動被循環世界的規則束縛,不然一定叫這老頭灰飛煙滅。
落落抬起頭,天際發出熟悉的青光,遠處紅影搖曳,鼻尖縈繞的甜膩沉香像無數根羽毛不停地搔刮著她的喉管,激得她忍不住對著空氣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地麵傳來指甲叩擊青磚的脆響,落落轉過頭去,卻被嚇了一跳——四肢倒折的童子正在三丈外歪頭看她,他潰爛的傷口裡鑽出半截枯樹枝,隱隱能看到上麵沾著的冬夜霜雪。
落落呼出口氣:“你離開後去了不少地方嘛。”
童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停在原地,用白骨嶙峋的手掌在地麵上拍了三下,這是讓落落跟他走的意思。
落落撇了撇嘴,邁步跟上。
太守府很大,跟著童子七拐八繞,在當初見到童子的廂房門口,兩個熟悉的身影站立門前。
“道士!”
霖玥隔著垂花門遠遠看到落落,衝她擺了擺手。落落風似的跑過來,裙角的紅色打了個旋,停在二人麵前。
“我還以為你們死了…”
霖玥失笑,原來他們才是應該被擔心的那個。
“沒那麼容易死。”霖玥聳了聳肩,推開廂房的門,讓童子進去,真心實意地道了聲謝:“若不是你,我們三個必得費許多周折。”
童子受用地點點頭,雙手勾住門框,把整個身體拉了上去,他決定體麵地迎接循環的開始。
三人簡單交換了情報,霖玥點點頭:“這次循環開始之後,我們隻需找到少夫人,打開太守府外的結界,緋燁會進來幫我們。”
嗩呐奏響,鼎沸的人聲回蕩在耳邊。長桌彩燈逐一亮起,三天循環已過,婚宴又要開始了。
芸娘還未出現,落落眼尖地看到了太守,他已恢複肉身,現下正舉起杯子同眾人說笑,看不出半分狼狽的樣子。
“吉時到——”
海棠轉瞬間開了,前麵的桌子上有人站起身來,大喊:“好美的新娘子!新郎當真有福氣!”
霖玥瞥了一眼站起身的男人,眼角抽了抽。
這人筵席散後不知怎麼回事,卡在幻境和太守府的縫隙裡動彈不得。還是緋燁鼻子靈,叫霖玥把他提出來。
這大哥還以為自己死了之後進了什麼都沒有的異世界,偶爾參加的婚宴是自己在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