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條纏繞胳膊的摩擦聲在耳畔響起，霖玥的思緒忍不住越飄越遠，他們似乎進入了一個並不存在的空間——一個寄生在太守府不知名的縫隙裡，和現實的邊緣強行拚在一起的地方。

想到少夫人，霖玥隻覺得頭腦發脹，剛才的一切全然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現下再想起，心頭的憋屈和怒火讓她不禁咬緊牙關。這位夫人早就知道她們的動向，卻連哄帶騙地看她們一點點掉進布好的陷阱。

但越是這種時候，她的大腦反而冷靜下來。理智告訴她，現下最要緊的是儘快找到離開的辦法，救出落落。她有些後悔沒多給她些符咒，落落一個人孤立無援，萬一也被困在這詭譎的空間裡，還不知會怎麼樣。

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她超出常人的力量，和他們找到她的速度。

“好了。”手臂被布條裹得嚴嚴實實，末端還打了個漂亮工整的結，霖玥抬起胳膊，五指輕輕抓握幾下，並無任何被牽扯的不適。

不愧是明時醫學院優秀畢業生。

想到自己方才血流如注的模樣，霖玥摸出幾個大棗，塞進嘴裡。

化書桁站起身來，略長的額發落在他沾了些灰塵的額頭上，顯得有些狼狽。他走到船頭，四周煙雲繚繞，二人落在一艘遊船上，正隨著無形的水流向未知之處漂去。

霖玥掀開簾子探頭出來，薄薄的簾布邊緣被凍得發硬，一碰便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天緣湊巧，他們竟也落到昔日慧空的處境，隻是慧空尚且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她卻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出去，若是死在外麵尚可重新進入循環，若是在這裡邊死了……

霖玥想起那四肢的童子來，禁不住心底發寒。

她四下望了望，這船上連個船槳都沒有，水麵上片片浮冰平滑地漂起，哢嚓哢嚓碰在一起，鏡子似的。遠處的天際像一團扭曲的氣泡，氣泡的表麵塗了一層冷光，無論如何注視，都無法看清外麵的景象。

她把最後一顆去了核的棗塞進嘴裡，拿出一張暖息符貼在身上，溫暖的氣息在體內擴散開來，刺骨的涼意終於散去不少。

“冷嗎？”她轉頭看向身邊的化書桁，剛才起他就沒怎麼說話，此刻隻是低著頭，靜靜地看著湖麵。

知道他是季熙祺後，她的確覺得多了幾分出去的把握。隻是……他為何不同她一樣用易容散，反而用木簪化形？

霖玥皺起眉頭，仔細思索，一個可能在腦海中略過。

若是他本人根本不在這裡呢？

她的靈魂能夠跨越時空，穿到一個原本屬於彆人的身體裡，那在修仙世界裡為何不能有類似的手段？她和“霖玥”長得一模一樣，因此一直未能有所察覺，或許“化書桁”原本的麵容已經因為靈魂的變化而有所不同，而木簪正是用來掩蓋這一變化的法器。

霖玥眼神一變，心中飛快地推演出最壞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這樣，他根本無須擔憂這片空間的險惡，隻要他想，隨時都能抽身離開，她和落落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

她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隨時可能背棄她的同伴手中，必須想辦法斷絕這個可能。

化書桁依舊低著頭，很安靜的樣子，看不出什麼異樣。

霖玥向前走了兩步，拍拍他的肩膀，“先生？”

化書桁巋然不動。

看什麼呢？

霖玥隨意往船下一瞥，頓時寒毛直豎，雞皮疙瘩波浪似的湧上全身，腦海裡爆發出到這個世界以來的第一聲尖叫。

大爺的，這世界裡的鬼怎麼長成這樣啊啊啊啊啊啊！

霖玥有點密集恐懼症，眼下湖麵上多了兩個頭皮漆黑腐爛，長滿眼睛的腦袋，那些眼睛很專注地看著幾米之外的化書桁，憤怒、喜悅、痛苦、憎恨……這些情緒聚集在一張張完全沒有五官的怪異頭顱上，化書桁正以一己之力和他們眼對眼。

這是他的秘術嗎？用眼神殺鬼？

一隻眼睛先斜過來，看到了她，隨即兩個腦袋上的所有眼睛都唰地一下看過來，霖玥頭皮發麻，腦袋裡像炸開了一記悶雷，鈍痛從太陽穴一路蔓延到後腦。化書桁整個身體脫力似的滑下來，霖玥急忙伸手一撈，把他提起來甩在船艙上，隨即抽出長劍，劍鋒寒芒一閃，朝那些眼睛用力紮下去。

有些眼睛受了傷，藍色的液體噴湧而出，落在船身上立刻“嗤嗤”作響，冒出一陣青煙。它們滿頭都是眼睛，叫不出聲來，那些沒受傷的眼睛隻是睜得更大，更用力地看向霖玥。

霖玥疼得眼前直發黑，她暗罵一聲，轉過頭避了一下，卻正對上化書桁水光瀲灩的眼神。

他有氣無力地靠在船塢一角，胸膛隨著喘息微微起伏，整張臉像塗了胭脂似的漫上一層不正常的粉紅色。那雙眼睛波光粼粼，眼尾是晚霞般的豔麗。

？？？不是？

一切儘在不言中，霖玥看他實在堅持不住，肉疼地掏出一張守禦符扔在他身上，透明的光罩立起，將他周身幾寸罩得嚴嚴實實。來不及多做思考，她又回身和那抓著船身想往上爬的多眼怪物戰在一處。

化書桁單手撐著船塢的邊緣，天旋地轉間恨不得直接敲暈自己。他隨便找了個往古雲鎮來的書生，占了他的身體，沒想到這人身體差成這樣，連最低等精怪的控製都扛不住！他咬牙狠狠支起身體，想到霖玥方才異樣的眼神，心裡怒意更甚。

他手腕一抖，船下的水麵激烈翻滾，幾隻水鬼眼睛一閉，霎時失了力氣，被飄來的浮冰重重拍進水裡，又在水下被深處的漩渦撕成碎片。

霖玥心裡一亂，手裡的劍法也失了準頭，她紮了幾下，看見水鬼閉上眼睛作安詳狀沉入水底，終於稍微鬆了口氣。可還沒等她站穩，船身突然劇烈地震顫起來，水麵泛起大片漣漪，幾十個鑲滿眼睛的頭從水裡浮起來，成百上千隻眼睛齊齊轉向水麵中心的小船。

“……”

霖玥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個瞎子，她抽出幾張滅魘符扔向水中，符紙在半空中燃起明亮的金色的火焰，藍色液體像煙花般四散噴湧，發出刺鼻的焦糊味。但更多的水鬼撥開同類的身體，擠出通道向他們緩緩靠近。

霖玥朝後踉蹌著退了幾步，一把拉住化書桁的胳膊，“你自己捂著眼睛，彆再著了他們的道。”

一道無形的咒術自霖玥手中浮現，流沙般掠過化書桁的背後，化作一個複雜的符陣緩緩盤旋，又悄然隱去。

咒起靈光驚百鬼，魂牽一線鎖千冥。

霖氏家傳的固魂之術，向來用於救死扶傷，鎮魂安魄，她眼下用來穩住季熙祺的靈魂，倒也正合適。

她頭疼得更厲害，連著眼睛也覺得刺痛，臉上涼涼的，她伸手一抹，竟是一片殷紅的血。

這下是真要瞎了，霖玥恨得牙癢癢，暗自祈禱藺坤會血肉再生之法，不叫她變成寰宇第一瞎眼劍修。幾個多眼鬼亂七八糟地預備爬上船來，又撲通撲通掉下去。霖玥提劍一劈，削下一隻怪物的手臂，和那些準備爬上來的戰在一處。

手中的劍沾滿藍色的液體，霖玥的右臂被一隻多眼鬼的爪子劃過，皮肉翻開，鮮血順著手腕滴落，本就破爛的道袍現下更是直接報廢。

她深吸一口氣，用劍撐住晃動的船身，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化書桁。他也好不到哪去，臉白得和鬼差不多，額角冷汗涔涔，她瞥了一眼那些“無緣無故”掉回湖裡的多眼鬼，一絲驚訝一閃而過——他竟不走麼？

霖玥咬緊牙關，重新提起一股力氣，劍鋒一轉，又朝下一隻怪物狠狠刺去。可就在這一瞬間，眼前的湖麵驟然一變，漣漪急速擴大，銀光衝天而起，一隻巨大的九尾狐破水而出，落在冰麵上。

還有高手！

九尾狐的毛色純白，光潔如雪，每一根毛發上都流動著熾亮的靈光，九條尾巴流雲般在空中輕輕展開，尾尖燃燒著熾白的靈氣，掀翻了幾隻正爬上來的水鬼。

白色的身影流光般掠過，熾白靈氣在空中化作道道光刃，所過之處怪物們的頭顱一個個炸裂開來，藍色的液體在空中炸成詭異的煙花，轉瞬便被靈氣蒸騰成虛無。

霖玥趁機穩住身形，重新握緊劍柄，與九尾狐一左一右圍住船上的怪物。

白光如長虹貫日，隨著最後一隻鬼被狐狸的尾巴拍入水底，周圍的湖水開始劇烈晃動，冰塊紛紛破裂，船身搖晃得更加劇烈。

九尾狐從浮冰上一躍而起，輕輕落在船頭。它身上熾白的靈氣開始消散，龐大的身影在銀光中逐漸收縮。幾息之間，威風凜凜的九尾狐已然化為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它晃了晃尾巴，抖落身上的水珠，轉頭看向霖玥。

“時間到了。”

耳邊“哢嚓——”一聲巨響，水麵上出現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痕，深不見底的黑暗從裂縫中湧出，不斷吞噬著湖麵上的冰塊，霧氣被吸入裂縫，發出低沉的嗚鳴。

狐狸穩穩跳到霖玥肩頭，“抓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