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 014(1 / 1)

她應該是在做夢,但一切從未如此清晰。

和煦的陽光灑在窗欞上,梅枝橫斜,清晰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院中寬闊的池水泛著淩淩的波光,池畔的梨花靜靜地簇生著。

屋內傳來男女小聲交談的聲音,模模糊糊,間或傳來一兩聲女子輕快的笑聲。

她循著聲音推開虛掩的房門,臥榻上斜倚著一位身著燦爛華服的女子。她著一身櫻色疊衣,寬大的衣襟邊緣用銀線細密地繡著花枝,在陽光下微微泛光。鴉羽般濃黑的烏發被幾根金釵隨意挽起,發絲有些隨意地垂落在臂上。

她的床前坐著一身著緇色衣袍的男子,他抵著她的額頭,低聲說著什麼,語調低緩,卻令人難以分辨。

聽到腳步聲,女子抬起頭來,她的麵色略顯蒼白,尖尖的下頜也透出病色。

她微微揚起嘴角,朝霖玥伸出手,蒼白的膚色幾乎要融入櫻色的衣袖。她的聲音柔軟而縹緲,又似近在耳畔:

“沄渟…”

夢境忽的一變,日光疏影都消失了,昏暗的天色下,隻有緇色衣袍的男子孤身站在她麵前。

他的背後是一架馬車,車輪深深陷在泥土裡,馬兒不耐地刨著蹄子,鼻間噴出一陣陣白氣。

車廂內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轎廂外的水紅流蘇輕輕擺動,隨著風打著轉,但簾子始終緊閉著。

男人蹲下身來與她齊平,將額頭抵著她的。

“沄渟,你在蒙山等著父親,可好?”

“等母親的病好,我們就一起遊曆江湖。待你學有所成,將來保護父親和母親,好不好?”

她的眼眶很燙,卻流不出淚。隻記得一片昏暗的天色中,轎沿的水紅流蘇不停地打著轉。

父親站起身,最後看了她一眼,隨即轉身掀開簾子,踏上了馬車。而母親......母親始終沒有掀開轎簾,她的臉隱在一片幽深的陰影裡,連輪廓都看不分明。

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霖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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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向後跌去之前,是禹昀歡愉的笑聲,閘門被重重合上,銅鏡裡映出他目眥欲裂的臉。

他撲在門上,用儘全身力氣錘著門,指甲在粗糙的鐵上刮出道道白痕,手骨的鈍痛鑽進心裡,但那門紋絲不動。

“開門……開門啊!”

門縫裡飄出禹昀不疾不徐的聲音,他的語調既輕且柔,最後一點微微上挑,像毒蛇吐出鮮紅的信子。

“低賤之徒,你苟活於世,卻連廢犬都不如。你跪下來求我,我就放你出來。”

他緊緊咬住自己的手背,黏膩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下,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他像被煮熟的蝦一樣縮在地上,拚儘全力望著門縫裡那一點殘存的光。

鐵門那頭突然傳來一聲笑,像沉積許久的汙泥,沁了毒似的。

“真倔啊。”

“季熙祺,我再問你一次,你求我不求?”

門裡暗沉沉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有人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我們走吧,他怕是昏過去了,在這裡關一夜,明天就跪得下。”

最後一點亮光也消失了。

他躺在地上,頭暈目眩,半邊臉頰緊緊貼著冰冷的地板,塵土和眼淚在嘴唇上混成一片。

腦海裡空空如也,隻剩下一個字。

恨。

那字在腦海裡燒著燒著,漸漸熄了,變成死字,火星都不剩。

他想起自己這輩子唯一求過的人,想起他那一雙繡著金線和寶石的鞋,想起他那一雙吞噬萬物,充滿野心的眼。

不願求,他再不願求,死也不要。

他把半睜半閉的眼埋進手臂裡,淚和血流得一樣多。

就這樣吧,他對自己說,就死在這裡吧。

……

他的意識在某個節點徹底模糊了,在他以為即將從這痛苦中解脫的時候,一種異樣的感覺猛地襲上心頭。

最開始是若有若無的瘙癢,又像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貼著血管滑動。

“什麼……”他喘出一口氣,手腕下意識地抽動。那感覺順著手背蔓延到後頸,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以為自己的感官已經麻木,卻沒想到原來等死也這麼詭異。

刺痛攻占了他僅存的意識,衣服裡開始有東西在鑽動。

冰冷而濕潤的黏膩感侵占了皮膚,他低頭看去,卻隻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在袖口處扭來扭去。

哪裡來的蟲子!他一個激靈,徹底醒了過來。

爬行感變得愈發清晰,他躺在地上的間隙,衣服裡悄然爬進一整片蟲群,在衣料的縫隙間遊行。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他猛地低頭,看見模糊的影子聚集在褲腳周圍,那些蟲子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更加瘋狂地湧了上來,尖利的口器一下又一下地刺入他的皮肉,血順著腳腕流下來,染濕了褲腳。

惡心!

他胸口翻騰,胃裡一陣痙攣。

他靜靜地死也就罷了,難道也要被這些蟲子吞吃嗎!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撐著地麵坐起身,狠狠地拍打著自己衣服上那些蠕動的影子。蟲子被他一隻隻拍下來,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有些蟲殼硬得像石頭,被拍下去的瞬間還能聽到清脆的裂響。

他瘋狂地在地上摸索著,想抓住任何能用的東西。手指突然觸碰到一塊冰冷的木質表麵,他的心臟猛地一縮,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東西。

那是一具倒塌的牌位。

他瘋了一樣用儘全力,將能摸到的一切東西砸在那些惡心的動物身上。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喉嚨發出一聲尖銳的哽咽,腦中一線白光炸開,他對著這空空如也的地宮,對著這永無止境的黑暗,向自己卑微不堪、四分五裂的靈魂進行宣判。

“我沒罪。”

“我不是罪人。”

他喘息著,摸到一個棺槨,瘋了似的爬上去。

闃然無聲的黑暗裡,隻有少年蜷縮在棺蓋上發出的尖利叫喊。

“我沒罪!”

“我沒罪!”

“我沒——”

化書桁驟然驚醒,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冷汗早已浸透了後背。他猛地伸手抓住胸口,指尖死死扣著衣襟,直到尖銳的痛感襲來,才稍稍感到自己依然存在於現實之中。

他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身下的布料,那種瘙癢和疼痛仿佛從未離開過,真實到令人作嘔。

他下意識地轉頭,目光掃向身旁。

“鴻燈”的手死死揪著他的衣角,力氣大得像鐵鉗似的,怎麼拽都拽不出來。

她的臉歪向一邊,露出一點隱約的輪廓,枯草般淩亂的頭發虛虛實實地蓋住了大半張臉,灰撲撲的顏色和皮膚黏在一起。他皺了皺眉,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片刻,手指不自覺地伸了過去,撥開她的頭發。

發絲下露出的皮膚蒼白得像浸過水的宣紙,指尖從她臉頰邊緣掠過,不用仔細想,霖玥的臉已經浮現在眼前。

她的頭發是墨色,皮膚是近乎透明的白,臉頰兩側分布著兩顆細小的淡褐色小痣。他指尖微微蜷起,按在那顆痣原本該在的位置上,輕輕揉搓了一下。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下,像是兩排漆黑的羽毛,安靜地蓋住了那雙總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眸子。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眉眼一路滑下,落在她毫無防備的脖頸上。

她的脖子白得晃眼,鎖骨微微顯露,脆弱感讓他有種異樣的快意。

化書桁眼裡殺機頓現。

隻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解決掉眼前這個令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女人。

殺了她,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嗎?

他的目光下行,落在霖玥手裡那根木簪子上,她握得太緊,關節都在發白。簪子的尾端蓄滿鮮血,血滴順著木簪的紋路滑落,滲入她的指縫,染紅了那醜得要命的道袍。

化書桁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覺得有些荒唐,霖玥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穿著道袍到處瞎轉悠的人。

但她就這麼狼狽地躺在他麵前,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攥不住。

心臟還是跳得很快,卻和方才有些不同。

他伸出手,把簪子從霖玥手裡一點一點抽出來,濕潤的血液順著簪子滲進他的指腹。血跡填滿了每一條紋理,他端端正正地簪起頭發。

罷了,出去再說。

他還用得到她,不是嗎?

身旁一輕,霖玥的睫毛微微顫動,緊繃的手指鬆懈下來,睜開雙眼,眼底是未儘的昏沉。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嗆得她喉嚨發緊。

多虧這幅身體身強體健,她比“化書桁”醒得更早,睜眼看到的那張臉險些嚇得她心跳驟停。

季熙祺,他為什麼在這?

他突然睜眼,她隻好下意識閉上眼睛,裝出昏迷的樣子。

此時抬起頭,季熙祺背對著她,發間的簪子顏色深淺不一。

“嘶……”她痛苦地低吟一聲,整條手臂冰涼無力,身體後知後覺地發出失血過多的警報。

前方的人影聽見她的動靜,轉過頭來,霖玥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腦中又是一震。

那張臉,分明是化書桁!

她眼前一陣發暈,感覺血流得更快了。

救命,他有掛!

化書桁適時表露出虛弱的神態,小臉煞白:“鴻姑娘,你沒事吧。”

霖玥快被氣笑了。

和我裝是吧?

她一隻手摸向腰間——還好,裝備還在。

既然他想裝,那就陪他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