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 013(1 / 1)

晴光已卻,紅霞漫灑,院中金黃的花蕊次第搖曳,四溢的芬芳幾乎將沁骨的寒風逼退幾分。

新人所在的院落頗為清雅,石雕點綴,竹影斑駁,鳥兒在枝頭啾鳴幾聲,複又散入薄霧深處。假山一隅,三顆腦袋探將出來,遠遠看去,像三盞人頭燈籠,正是霖玥三人。

屋內門窗緊閉,半點動靜也無。

落落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三人蹲守一刻鐘有餘,卻連一絲風聲都聽不到。道士的頭發垂下來,落在她臉上,癢癢的,她伸出手撓了撓,托著腦袋小聲嘀咕:“到底什麼時候出來啊?他們才剛成親,就睡成這樣?這也太懶了些吧……”

上方兩顆頭冷不丁一齊看向她,道士敲了敲她的腦袋,又塞了一顆糖到她嘴裡:“大人的事,小孩彆插嘴。”

院外傳來一聲清越的更鼓,幾聲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一行侍女從回廊魚貫而出,手裡托著銅盆妝奩,流水般進了主屋。燈火微亮,幾聲叮當輕響從窗後傳出,間或有細語傳來,卻聽不分明。

沒過多久,又是一群侍女魚貫而入,這回托著的是一碟碟精致的盤盞,碟中點心形如玉玨,色若琉璃,香氣隨著她們的步伐一路彌散。屋裡燭火搖曳,可憐三人等在假山後餓得前胸貼後背,霖玥咽了咽口水,腹中適時發出一聲低鳴。

她歎口氣,打來到古雲鎮,她一口東西都沒吃,實在是……餓得慌。

旁邊傳來一聲“哢嚓”脆響,霖玥一偏頭,就見一隻修長的手從旁遞過來,指間夾著一塊用油紙包得妥帖的糖餅,糖餅邊角冒著熱氣,燙得紙都泛了油光。

“喏,吃吧。”化書桁的手朝她遞了遞,眼裡有十分的真誠。

霖玥微微挑眉,還未開口,落落已經搶先一步拿了一塊,她拿到的是個“福”字的糖餅,外皮鬆脆,一口咬開,堅果和蜂蜜的甜意浸進了心窩裡。

“哇,好吃!”落落滿足地眯起眼睛,三兩口就咬下了半個,回味了一下後才後知後覺地問,“你從哪裡找來的啊?”

“方才來的路上,從小廚房順手拿的。”

“哇,你偷的?”

“填肚子的事,怎麼能叫偷呢?”書生笑起來,從油紙上撚起一顆碎掉的糖粒,慢條斯理地補充,“況且,鴻姑娘不是也餓了嗎?”

霖玥的眼前閃過酒宴上化書桁端起酒杯的樣子,他倒是……敢想敢乾。

“你不怕這太守府裡的東西吃不得?”

書生伸出一根竹節般的手指,夾起最後一顆糖粒,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他們給主人家做的,哪裡會有問題,不想要腦袋了?”

落落一個糖餅下肚,已經站在化書桁一邊,她從善如流地接過另一個糖餅,慢條斯理地啃起來,“是啊是啊,就算有毒,反正還有循環,咱們死了也能重新來過嘛。”

化書桁看著霖玥,她黑亮的眼睛裡分明帶著幾分不讚同,可她的肚子極為不合時宜地又叫一聲,黃袍道士歎了口氣,隻能認命地掰開糖餅。

酥皮脆得不像話,金黃的碎屑落在手心,甜香的內餡夾著蜜糖的氣息散在空氣中。

“若是我真吃了這糖餅中毒死了……”她語調一揚,露出與這張老實巴交的臉格格不入的狡黠來:“我就化成鬼纏著你。”

化書桁被她說得一愣,伸手便要去奪她手裡的糖餅:“既然姑娘有如此覺悟,那還是還給在下比較好。”

霖玥把糖餅向後一藏,他的手擦過她的手腕,落了個空。

“不行,”她揚著下巴,眼底透著一點小小的得意,“我意已決,人是鐵,飯是鋼,我可不做餓死鬼。”

人是鐵,飯是鋼,這是什麼詞?

強詞奪理。

不等他細想,霖玥已經將糖餅一口咬下,酥脆的響聲落在耳邊,她伸出手來,手心裡還帶著糖餅的甜蜜和熱氣。

“先生,再給我一個吧。”

三人躲在假山後哢嚓哢嚓吃完早飯,便見屋內諸事已畢,侍女們捧著漆盤魚貫而出,不多時,又嫋嫋走出一位貴婦人。

來人衣飾華貴,綾羅織成的袍角隱約繡著山水流雲,卻又被她刻意放緩的步履壓得無波無瀾。內裡隱約可見一抹水紅衣襯,袖口翻起時,露出一層薄薄的雪紗,恰到好處地襯出她纖細的手腕。

她的麵容尚存少女的幾分青澀,眉梢眼角卻被細致描摹得豔色逼人,宛若一枝剛被折下的桃花,搖搖欲墜,香氣四溢。

她方才在鳥籠前逗弄片刻,此刻轉而閒閒地踱步至花圃邊,神色溫婉柔和,眉眼間卻像是籠著一層薄霧,看不清深淺。

霖玥眯起眼睛,目光掃過她光潔的鬢發,這位少夫人身上也籠罩著淡淡的青光,與鎮上那些偶人彆無二致。

按信箋的敘述,她現在正處於對白宣一往情深,愛得死去活來的階段。

化書桁的目光如風拂水,掠過她的眼睛:“姑娘可有什麼發現?”

“古雲鎮裡異象最重的,無疑是白宣。而這位少夫人……”她停頓了一下,“看上去和鎮上那些人並沒有太大區彆。”

落落眨了眨眼:“這位少夫人看著不像凶神惡煞的樣子,反倒比鎮子上那些人鮮活許多,既然這裡是異象的源頭,她和白宣八成知道些什麼。不如我們去問她一問,或許能理清一些頭緒。”

落落抬頭看向化書桁,他亦點點頭:“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總不能白白等到下一個循環開始。”

他們與少夫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數步,他們隻需要走到她近前,喚她一聲,便能看到女子柔軟的雙眸和櫻色的唇,姣花照水,含情欲露。

化書桁從假山後緩步走出,院裡的鳥兒先回過頭來,朝著他的方向蹦跳了幾下。

鬆風般的背影靜默地行過落英繽紛的小道,仆役們還未來得及打掃道上的花葉,他輕輕踩上去,花汁無聲地濺出來,暈開一小小的一片暗紅。

霖玥站在他身後,看到少夫人擷花的手輕輕停住,清瘦的側臉露出一個柔和的弧線。

院中的花香……好似更濃了一些。

霖玥的眉心一跳。

不……等等!哪裡不對!

女人的唇角勾起一個美好的弧線,像落花一樣可憐又脆弱。

她輕輕轉過臉,目光掃過三人,明明毫無驚慌之色,卻又透著一種孩子般的新奇,像貓兒發現了誤入它地盤的小鼠,一邊玩弄一邊等待獵物的最後掙紮。

霖玥腦中警鈴大作,心底猛然湧上一股涼意。她早就發現他們了!

她伸出手扯住落落往身後一帶,就要去抓身前的化書桁。

她的手指擦過他的衣袖,粗糙的觸感劃過指尖,再伸手時竟落了空,那人已在十步之外,少夫人不知道何時已站在他的身前,雙手輕輕覆上他的臉頰。

那是一種極為親昵的姿態,她的指尖溫柔地描摹著他的麵龐,像是欣賞一件珍貴的瓷器,臉上的笑容既柔情又冷淡。

他的頭傾向她的手,從眉梢到眼角漸漸染上一層紅暈,臉頰輕輕貼上她的掌心,像一朵開到極豔麗的花。

她的手緩緩移向他的眼睛,停頓了一瞬,又玩鬨似地移開。

那雙清亮的眸子霧蒙蒙一片,像一塊冰冷的石子。

她要將他變成傀儡!

“書生!”落落低呼一聲,眼裡紅光乍現,她咬破自己的手指,踮起腳在霖玥眉間一點。

霖玥眉心一涼,酥麻的感覺包裹住她的腦海。她的意識微微一滯,眼前的景象似乎斷了一瞬,像風中搖晃的燭影。

“快去!”落落用力推了她一把,清脆的聲音一頭撞入她耳中,把霖玥從恍惚中拉了出來。

霖玥踉蹌著往前踏出一步,回頭一看,落落已站在她身後數米,孤零零地擋在原地。少夫人站在不遠處,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儘數褪去,露出陰沉的怒意來。

“彆想走了,”她的聲音輕輕響起,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下一瞬,院中的花香驟然濃鬱起來,帶著一股濃鬱的甜膩與腐敗,湧進霖玥的鼻腔。

是當初她們踏入太守府時聞到的味道。

是她?

霖玥的耳邊是嗡嗡作響的幻音,那聲音若有若無,忽遠忽近,卻格外清晰。

“永遠……”

“永遠留在這裡。”

雙腳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幾乎要跌入那蔓延的虛幻中。她咬了咬牙,猛然抽出長劍,狠狠劃在自己的胳膊上。血珠沿著劍鋒滴落,劇烈的痛感將她從逐漸墜落的深淵邊緣硬生生拉了回來。她的視線依舊模糊,眼前的景象重重疊疊,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管不了那麼多了!霖玥心一橫,衝著女子的方向,一頭栽過去。

她的手指劃破空氣,卻並未碰觸到實體——少夫人的身體化作虛影立時消散,青草的香氣猛然鑽入鼻尖,懷中多了一具清瘦的身體。

“抓到……你了。”指尖恢複了些許溫度,霖玥的餘力耗儘,隻能依靠勉力抓住身前的人。

她抬起頭,模糊的視線裡,身穿華服的女子托起一隻鳥,那鳥在她的掌中不斷掙紮,最後垂下腦袋,不再動彈。

灼熱的溫度透過衣衫滲入掌心,她下意識伸手扶住他的後腦,指尖觸到烏黑柔軟的發絲。

他們的發交織在一起,她的手滑過一片冰涼,觸到他發間彆著的木簪。她幾乎是本能地咬牙,將那簪子一把拔了下來。

懷中之人猛然一顫,一聲低不可聞的喘息從他的唇間溢出。周圍的一切驟然崩塌,少夫人的身影被黑暗扭曲成奇怪的形狀,手中那隻垂首的死鳥亦如一片幻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