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地上的童子已經隻有進氣沒有出氣,耷拉在地上縮成一團。
霖玥上前一步,蹲下身:“既然還能動,那我有話問你。”
“隻要你不亂叫,我就讓你離開。”
童子微微動了動,血肉模糊的臉啪嗒一聲貼在地板上。它緩緩抬起一隻乾癟的手,撐起身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霖玥輕輕揭開符紙,帶下一串粘稠的汁液。
“你是誰?”
童子張開嘴,卻發出一連串含混的音節,像風箱漏了氣,又像墳頭刮大風。
這是什麼鬼話?
霖玥深吸一口氣:“接下來的問題,你聽懂了就點頭,聽不懂就搖頭,可好?”
童子的腦袋歪了一下,空洞的眼窩裡紅光一閃一滅,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頭。
“你是自願呆在這裡的嗎?”
童子搖搖頭,很堅決的樣子。
“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困在這裡嗎?”
童子又搖頭,這次動作慢了一些,它的手一軟,撐著身體的胳膊無力地垂下來。
霖玥繼續問:“你知道輪回的事嗎?”
聽到“輪回”二字,它像是被戳中了某根神經,頭點得飛快,嘴裡又發出一連串難以識彆的含混音節,顯出十足十的慌亂與渴望。
落落看得目瞪口呆,連忙蹲下身,輕輕拍了拍童子的肩膀,她天青色的裙擺柔軟地拖在地上,為這充滿死氣的屋子帶上幾分明亮的生氣。
“你被困在這裡這麼久,可你聽得懂我們說話,說明你原本是個人,對吧?”
童子點一點頭,眼窩中紅色的光芒亮起又暗淡。
“那倒是我們讓你說不了話了,”落落撓了撓腦袋,又皺起眉頭:“不過你剛才太嚇人了,從門上撲下來差點要我的命。你現在這麼老實,倒真不像那些話本子上的惡鬼。”
她接著問:“你在這困了幾個輪回了?”
童子的頭歪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哢哢”聲,很是不解的樣子。
“幾個循環就點幾下頭。”
他頓了一下,隨即狠狠地點了許多下頭,灰撲撲的布料掀起一陣輕微的風,為人世間送去不少塵埃。
看樣子,他也帶有循環的記憶。
突然,童子猛地向前爬了兩步,乾癟的四肢摩擦著地板,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你你你你乾嘛!”落落嚇得一跳,迅速躲到霖玥身後,裙擺在空中打著轉。
童子的眼睛掃過落落,分明隻有一眼,霖玥卻從他空洞的眼窩裡看出了“少見多怪”四個字。
不等落落再開口,童子已經四肢並用地爬到牆邊,抬起瘦骨嶙峋的肩膀撞在牆上,發出“砰砰”的悶響。
“牆是空的?”
霖玥伸手在牆上敲了敲:“你是想告訴我們,這裡有東西?”
童子點了點頭。
霖玥深吸一口氣。
如何優雅地打開牆麵,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這是一堵太守府裡最普通不過的牆,由於年久失修,磚縫間的灰泥已經脫落,露出斑駁的磚石,透露出一股神秘的氣息。它雖然沒有嘴,但霖玥能感受到它強烈被人打開的欲望。
什麼?她從來不會胡說八道。
霖玥稍加思考,隨後掏出一張靜音符,平平整整地貼在牆麵上。
打擾了,牆兄。她在心裡對這堵牆默念,隨即握緊拳頭,一拳轟開了牆麵。
她沒用太大的勁,因此牆麵隻是破開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露出裡麵一點深深淺淺的黑暗。
黑暗之中,一點黃色靜靜地露出來,像被困在此地許久的魂魄,倔強地等待重見天日。
“這是什麼?”
她伸手進去,卻感到手穿過了一層冰涼的薄膜,觸感十分詭異。
霖玥眉頭微皺,稍稍用力,將紙張一點點地抽了出來。紙張被拉出牆洞的一瞬,那薄膜竟像活物般微微震顫,旋即歸於平靜。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紙,感受到一絲潮意,紙張上的墨跡已經暈開幾分,但大部分內容依然可辨。
不對勁。
霖玥緩緩站直身子,目光又回到破開的牆洞上,洞口薄薄的一層幽光輕輕顫動。視線穿過那層薄膜後,有種讓人毛骨悚然錯亂感,像在直視一麵被撕裂的帷幕。
黑暗中似乎有光在湧動,模糊而扭曲。
“這牆的背後,似乎不是我們所在的空間。”
這裡的空間似乎是錯亂的。如果稍有不慎,行差踏錯,則有可能誤入另一個地方。
化書桁站在一旁,搖了搖頭:“此前在太守府,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忽聽一陣響動,那童子伏低身子,四肢像沒上過油的機關一般嘎嘎作響,竟一步步挪到門前,用手指尖輕輕敲了敲門框。
“你要出去嗎?”
童子回過頭來,居然伸出手向他們擺了擺,隨後用力推開了門。
門外的冷風湧入屋內,他的身影晃動兩下,最終消失在夜色深處。
“他應該許久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了,”化書桁看向童子消失的方向,語氣平靜,“下次再見到他,興許就能同他交流了。”
他說的“下次”,是“下一次循環”嗎?
霖玥皺起眉頭,腦中突然浮現出慧空空洞瘋狂的眼神,心裡湧現出一種不安的感覺。
她甩了甩頭,翻開紙張。
“這是……”落落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上麵的字。
紙上文字排列得並不整齊,有些地方模糊斷續,似是匆忙間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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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頁的字跡時輕時重,線條微微有些顫抖,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不勻,連字與字之間的間距也稍稍歪斜,像一陣風吹過便會散開。
三月初七晴
秋月已上,獨坐廊前。
今日終於見到白公子真容。他風儀俊雅,與我想象中一般無二。席間他對詩詞風雅似乎興致寡淡,我刻意提起《詩經》,他才稍作回應。
太守大人說我們八字相合,緣分天定,明日就是及笄之日,白夫人為我添了新妝奩,我很歡喜。可他這般冷淡,想來是性格沉悶,不願與人多做交談的緣故。
父母之命不可違,我隻願他日後待我一分寬厚,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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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頁的墨色較新,有些地方用筆稍重,有些則略顯輕飄,似執筆之人情緒難以平複。
四月十五 陰
又是月圓。
連日來總覺府中不太平。清晨在花園拾到一片狐毛,銀白如雪,那會是誰?
前幾日言卿書房的燈火徹夜不熄,我遣侍女去問,他說是在研讀古籍。我偷偷去看那些書,都是些尋常詩冊,卻在書頁夾縫中見到符咒殘片。那符咒瑩瑩發光,沾了我的眼淚後竟顯出一個“縛“字。
言卿,誰縛了你?
這些日子,我做針線活的手總是不穩,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慌。堂前的海棠開了又謝,他望著落花出神,我卻也心意闌珊。
晚來獨坐,對鏡梳頭,竟在妝奩中尋到一枚玉簪。簪上雕著山霧繚繞,精致非常。問侍女,都說不知此物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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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頁,信的筆跡顯得更為淩亂,像是寫信人的手在發顫,幾處字被抹去,最後一筆顫抖不定,在紙上拖出長長的淚痕。
五月廿三雨
雨打芭蕉,夜不能寐。
今日一位雲遊道人來訪,說是專程為白公子解惑。我假裝送茶,聽到些隻言片語。
“????????????之期”、“????????????姻緣”……
我該如何是好……娘親……
雲遊道人臨走時看了我一眼,說:“姑娘,強求來的緣分,不如無緣。”
我不信,若是誠心可解咒,我願舍了這條性命。我偷偷去問府中老媽子,她說山中曾有狐妖化人形,不知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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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頁,字跡細密而緊湊,每一個字都被壓得很重,難掩字裡行間透出的絕望與怨恨。
六月初六大雨
夜半驚醒,月光如水。
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相思織紅絲,她贈玉簪為定情物,而我不過是孤零的影子,不曾驚動他一瞬。
他身上的咒術,竟是緋燁為解相思之苦所下。難怪他總是望著遠山,那裡住著他的心上人。我的眼淚滴在那枚玉簪上,簪身竟裂開一道縫,露出裡麵藏著的一縷紅絲。
傳言狐妖修行千年,便可織就相思絲。這玉簪,原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太守大人,您結的究竟是善緣還是孽緣?
我伏在鏡前,見鬢邊又添幾縷霜華。若心頭血可換得他的心意,我甘願化為孤魂,也不負此身所托。
若能解了他的咒,或許他的心就能留在我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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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幾頁紙,霖玥嘴角一抽,好一出三角狗血大戲。
他愛她,她愛他,他不愛她。一場戲兜兜轉轉,什麼狐妖、相思絲,換了個殼,裡頭卻還是古早言情那一套,糾纏得叫人牙酸。
化書桁手裡拿著最後一頁紙,嘴角勾起一個柔軟的弧度,眼中卻並無半分笑意,“看來,這太守府內,藏著的不是鬼,是孽。”
“一個癡情,一個薄情,一個無情……各司其職,這麼熱鬨的場子,合該編個戲本子,傳出去興許能叫那些坊間話本都黯然失色。”
霖玥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哢哢作響。
“看來,要去見一見這位夫人了。”
“今晚是彆想睡覺了……”落落在一旁喘了一口氣,一副精力不足的樣子。
霖玥摸摸小姑娘柔軟的發絲:“等找到少夫人,我們好好休息一晚。”
化書桁看向霖玥,語氣幽幽,卻又提起另一樁事來:“事情了結後,姑娘不打算收服那個鬼嗎?”
他說的,是那個四肢童子?
霖玥搖搖頭,隨手拍了拍衣袖,漫不經心道:“我又不是專業的捉鬼人,收服他們做什麼,難不成帶回山上煉藥?”
她本是開個玩笑,青年的表情卻嚴肅起來:“姑娘可知,有的門派,便是將鬼煉製成魂奴,用以增強自身功力,甚至驅鬼殺人,攻伐無敵。”
他的眉眼間浮上一絲陰翳,長睫投下一片陰影,如玉般深邃的瞳仁泛起幽暗的華光。
霖玥的目光從他如雕刻般分明的眉眼,轉到那雙泛著光澤的瞳仁上,心中莫名生出些許涼意。
她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是什麼門派?”
化書桁卻忽然笑起來,尾音漸柔,如春水融冰,直生出些明媚的顏色。
“我開玩笑的,江湖傳言而已,姑娘莫要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