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東張西望地走著,突然“咦”了一聲,拉住霖玥的袖子,仰起頭細細打量她。
霖玥低下頭,小姑娘紮了個隨意的發髻,額前幾縷碎發乖戾地卷著,被夜風吹得晃來晃去。
“怎麼了?”
“你的眼睛……不太一樣了。”落落微微歪頭,圓圓的眼珠轉了轉,仿佛貓兒盯住了什麼新奇玩意,“感覺亮了點。”
“亮了?”霖玥一愣,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臉,低聲問:“哪裡亮了?”
“以前是黑的,現在——”落落踮起腳尖湊近些,細細瞧了又瞧,末了抬起手,用指尖圈了個形,“現在瞳仁裡多了一圈光,銀白銀白的,薄薄一層,就像……”她話音一頓,語氣透著一絲俏皮,“像月亮落在了你眼睛裡。”
霖玥眉頭輕蹙,默默低下頭,從懷中的香囊裡摸出一顆糖塞到落落嘴裡。
“唔!”落落圓瞪著眼,嘴裡含著甜滋滋的糖果,吃得滿臉驚喜,連剛才的疑惑也被拋到了腦後。
霖玥抬起手,輕輕觸摸了一下眼角。看來這雙眼睛與她的“能力”相連,先是能看見靈氣波動,再到隱約洞察些許異象,如今連外貌都開始顯露出端倪。早知如此,她便該提前用易容散遮掩,現下倒是麻煩。
霖玥若有所思間,一旁的化書桁目光微動,眼中掠過一絲隱晦的興味,卻很快消散。
他隨意地收回目光,低聲道:“看來守衛多了。”
太守府外圍已不複先前死寂,幾個時辰前縈繞的詭異氛圍此時消散得乾乾淨淨,隻餘一片靜默的夜色。門前多了幾名仆從模樣的守衛,各自麵無表情地背手而立,像幾座僵直的雕像。
昏黃的燭火在風中搖曳不定,守衛的臉龐也被光影裂作明暗兩分。這些人臉上不時閃過一抹淡淡的青光,遊絲般附著在皮肉表麵。
正門的通路徹底被封死,眼下正麵突破顯然不可能,霖玥掃了眼太守府高高的圍牆,低聲道:“從牆上走。”
她腳尖一點,身姿輕盈地躍上了院牆。落落輕輕咬碎嘴裡的糖渣,她身形雖小,動作卻利落得很,穩穩跟上。
二人落在牆頭,正準備伸手拉牆外的化書桁一把,卻見那人衣袖輕揚,身影如燕般輕盈掠起,下一刻已從牆外躍至二人麵前,不帶半分聲響。
他伸手將垂落的一縷長發彆到耳後,露出削瘦的下頜,垂眸笑道:“從前讀書時家貧,常餓肚子,偷飯偷書,也算是生活所迫。翻牆這種事,自然學得快些。”
他眉目溫潤,自帶一種從容和坦蕩,目光低垂時,眸中霽月清輝,有種布衣掩飾不住的雅意。
一個尋常人家的讀書人,會這麼利落的翻牆?
疑慮一閃而逝,霖玥收起目光,帶著些初出茅廬的讚歎:“化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
化書桁聞言輕笑,彎起眉角,聲音淡然:“鴻姑娘謬讚了,貧苦人家出身,迫不得已才學些旁門左道的手段,談不上不凡。”
院內假山嶙峋,盆景錯落,四下裡透著一派平和靜謐的氣象,竟與尋常的富貴人家無異。若不知此處內情,怕是難將這安然之地與詭譎陰森之事聯係起來。
三人落在一處偏僻的角落。樹影婆娑間,不遠處連廊裡的燈火輕輕搖曳著,映照出幾個模糊的人影。
兩名守衛手提燈籠,步履遲緩,沿著連廊邊緣巡行。他們的對話聲壓得極低,卻被夜風裹挾著飄了過來,隱約落入耳中。
“主人歡喜,我們這些下人卻不得閒。巡更的活兒一趟接一趟,半夜都不得消停。”
“莫要多言,府上的喜事可不是我們能議論的。隻管守好巡更便是——”
話音未落,其中一人忽然停下腳步,燈籠微微一晃,發出一聲細響。他皺了皺眉,回頭朝身後看了一眼,低聲道:“你聽見了嗎?剛才……像是有動靜。”
一聲輕微的異響從附近的廂房傳來,那聲音極細極短,卻在此刻顯得尤為清晰。
三人齊齊轉頭望去,隻見連廊儘頭的廂房門不知何時微微開了一條縫,門板輕輕晃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低的“咯吱”聲。
霖玥拾起一塊石子,輕輕一彈,石子落在遠處,發出一聲細微的“啪嗒”。兩名守衛警覺地轉頭看去,提著燈籠快步朝聲源方向走去。
“那邊!快過去看看。”
連廊儘頭是那間廢棄已久的廂房,它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像一塊嵌入深夜的舊疤,透著一股難言的沉悶。
門縫微啟,黑暗中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某種爬行動物正在裡麵遊走。
霖玥站在門前,咽了咽口水:“這是你先前發現符紙的廂房嗎?”
二人四目相對,化書桁輕輕點了點頭。
“有東西在裡麵。”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寒意。
而且,正在看著他們。
她的目光落在微開的門縫下方,在她的視野裡,有隻眼睛貼在門縫低處,瞳孔異常細長,帶著一種病態的慘白,仿佛蛇的豎瞳,死死地盯住門外的三人。
事已至此,行不行都得上了。
她用手勢示意二人後退一步,深吸一口氣,手掌按住劍柄,輕輕推開房門。
“吱呀——”
長久未用的房門傳來不堪重負的聲響,木屑簌簌掉落在地,阻隔的陰影褪去,隻有當頭一輪飛彩凝輝的月順理成章地灑在青黃的木板上。
霖玥的腳步未停,劍柄在指間輕輕一轉,寒光映在門後的一片模糊陰影上。她冷聲道:“出來。”
一陣沉默。
房內空空如也,霖玥微微蹙眉,走入室內。
屋內的陳設早已腐朽不堪,桌椅歪斜,書卷散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與腐敗的氣息。龜裂發黃的書架斜靠在牆邊,上麵的書卷似經曆過水浸火燎,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霖玥伸手輕輕拂過,指尖帶下一片枯敗的碎屑,露出木板底下斑駁的暗紅底色。
地麵上隱約可見幾處深淺不一的爪痕,似乎曾有某種生物在此遊走,卻不知何時悄然消失。
方才門縫中窺探的眼睛,此刻卻再無蹤影,從未存在過一般。
化書桁緩步踱至書架旁,目光在殘破的書卷與斑駁的木板間流連,手指不經意地滑過矮桌的邊緣,露出下方深棕色的木紋,他低頭看了一眼,輕聲道:“……消失了。”
他看向霖玥,她恰好走到房間的正中。
一股寒意順著頸椎攀上後腦,冷得像是毒蛇的信子輕觸過皮膚。霖玥握劍的手指微微一緊,目光在四周迅速掃過。
沒有。
她緩緩抬起頭。
木門上赫然立著一個黑影,它蜷縮著四肢,正緊緊貼附在門扉之上。這東西沒有察覺到她,仍舊低伏著。
霖玥打了個手勢,緩緩向另一側退去。
“門怎麼開著,誰在那!”一個粗啞的聲音驟然響起,正是方才離開的守衛,竟又折返回來。
霖玥心中暗道不妙。她回頭看了一眼落落和化書桁,示意他們迅速藏身。然而守衛的腳步已越來越近,三人躲閃不及,隻得分頭行動。
落落小臉一白,飛快地鑽進了屏風後。霖玥和化書桁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退至房間深處,然而四周桌椅殘破,矮櫃堆積塵土,竟無一處可藏。情急之下,兩人同時俯身鑽進了那張腐爛的矮桌下。
殘破的帷布斜垂而下,遮住了大半的空隙,帷布邊緣布滿灰塵,顯然許久未曾有人觸碰。桌下的空間狹窄而幽暗,霖玥握著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門口,手指輕輕搭在劍柄上。
化書桁低著頭挪動了一下身子,衣袍在木板上輕輕掃過,發出一絲細不可聞的聲響。
“屋裡有人!”門外的守衛顯然聽到了動靜,提著燈籠大步靠近,站在門口一探頭,燈火搖曳,陰影陡然投射在地麵上。
桌下空間不足,二人擠在一處,彼此間的呼吸都清晰可感。本該讓人作嘔的潮濕黴味卻被一陣淡淡的清冷香氣衝淡。那香氣輕柔而安然,似初春夜裡微涼的風,隱隱透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霖玥微微側頭,靠近化書桁的方向,忍不住又聞了兩下。
正當她微微蹙眉琢磨之際,一根略帶涼意的手指輕輕拂上了她的鼻尖。
她一愣,側過頭去,目光正對上化書桁略低的眉眼。他沒有躲開,反而微微湊近了些,聲音極輕,幾乎是貼著她的耳畔低聲問道:“鴻姑娘,你這是在聞什麼?”
霖玥一時怔住,卻未立刻答話。她能感受到他的睫毛隨著他輕眨而微微拂動,仿佛貼在她的臉上。
門外的守衛提著燈籠走進房內,他蹲下身,撥開房門四周的灰塵,卻見地上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許是風吹開的罷了。”另一名守衛不耐煩地伸手拉住他的肩膀,低聲嗬斥:“大半夜的疑神疑鬼,這地方久無人煙,能有什麼!”
守衛提著燈籠轉頭掃了一圈,見四周無人,隻得站起身,與同伴一同推門離去。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隨即砰然關上。
屋內重歸寂靜。
霖玥沒有半分尷尬,壓低聲音反問:“先生平時用什麼香?我聞著倒是怪好聞的。”
化書桁縮回手指:“我從不用香,興許是姑娘聞錯了。”
他掀開桌簾,先行起身,香氣隨著他的動作淡淡散開,又如同一陣風般迅速消失。
好香。
二人再看向門邊,落落已經從屏風後出來,向他們招手。
“你剛才怎麼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霖玥抬頭望向門口,那黑影還在門上伏著,方才那一通動靜,它必然聽見了,此時正抖擻著,似要撲身而來的樣子。
“彆亂動,”霖玥語氣凜然,指向門的方向,“那裡有東西。”
落落一愣,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空空如也。
化書桁的目光掃過她的雙眼:“是隻有你能看到的東西嗎?”
霖玥搖了搖頭,目光依舊緊盯著那黑影,眉頭輕輕皺起:“我也看不清……隻能看出,是個黑——”
話音未落,那黑影忽然動了!
像蓄力已久的野獸猛然出擊,那東西飛身而來,化作一團漆黑的殘影,速度快得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霖玥瞳孔一縮,眼見它撲下的瞬間,手已快一步拉住身旁的化書桁的胳膊,猛然向後躍開。
“退開!”她低喝一聲。
黑影重重落在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發出一聲低沉的“砰”響。塵土飛揚,掩映間,那團模糊的影子竟緩緩顯出了形。
那是一個四肢著地的童子。
落落嚇得雙手捂住了嘴,眼睛睜得滾圓,一時說不出話來。
童子的身形瘦小,四肢細長而扭曲,皮膚灰白乾枯如死屍。它伏在地上,頭顱低垂,臉上的五官模糊不清,像是一張未曾雕刻完成的泥偶。即便如此,那空洞的眼窩中卻似有兩點猩紅的光亮微微跳動,令人毛骨悚然。
似是聽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它抬起頭,猩紅的眼光微微一閃,隨即朝著霖玥和化書桁的方向迅速爬來!
“小心!”電光火石間,未待霖玥有所動作,化書桁閃身上前,袖袍微揚,從懷中掏出一把灰色粉末,猛地朝童子的麵部撒去。
粉末落下的瞬間,童子臉上瞬間騰起一股白煙,似灼燒腐肉般發出“嗤嗤”的聲響。它驟然停住,隨即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
霖玥眼疾手快,腳步一動,左手迅速從懷中抽出一張靜音符,右手翻腕一甩,那符紙在空中旋轉幾圈,準確地貼在童子的額頭上。
“啪!”
符紙落下的瞬間,童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周圍再次歸於死寂,隻有它的身體還在劇烈扭動。
過了一會兒,它的動作逐漸緩下來,四肢微微抽搐著,最終無力地垂下。
化書桁轉過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對著霖玥和落落微微點頭,語氣略帶歉意:“這是我家傳的辟陰之術。家父常說,行走江湖,身上需備些防身之物,以備不時之需。方才倉促出手,讓二位受驚了。”
這是要把鬼往死裡整啊。
霖玥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先生家學淵博,倒真是令人佩服。”
倒是落落,也不驚奇,反而一臉由衷的讚許之色:“嗯,出門在外,的確是得有備無患一些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說罷,她踮起腳尖,湊近幾步,像是看著什麼稀奇玩意兒般細細打量化書桁,目光落在他懷中那小布袋的開口上。
化書桁輕輕一笑,寬大的袖袍微微一拂,將那布袋遮住了一半:“落落姑娘說得極是。小心總歸沒錯。”
他的尾音略微上揚,逗弄孩童般,帶著些寬慰的味道。
“是啊!”落落點點頭,認真地接道,“像你這樣隨身帶這麼多東西的,肯定也遇到過不少危險吧?就算是些孤魂野鬼,碰上先生這樣的人,怕是也逃不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