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山門便是天王殿,幾位天王分坐四方,或閉目或睜眼,其中一尊不知何時缺了幾根手指,此情此景之下倒多了幾分不合時宜的破敗之感。
落落探頭探腦地在天王殿裡四處張望,卻並未見到人影,隻有低沉的鐘鳴在月光中微不可見地翻湧。
“夜深人靜,施主若無急務,能否稍待片刻,告知來意?”
一道沙啞的聲音沾著濕冷的夜色,二人回過頭去,幾步遠的暗影中,一個僧人路過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雙手合十,微微施禮。
霖玥麵不改色,張口便來:“心有所惑,前來此地,亦無特定所求。隻欲隨風而行,冥思片刻,借此尋得一絲清寧。”
僧人聞言微微低下頭去,透著一種無機質的平靜:“施主若無特定所求,何不在此處靜坐片刻,聽風觀月,任心自放,或能得一絲頓悟。”
這話繞來繞去,所幸沒趕她們走,落落盯著僧人的背影和霖玥咬耳朵:“他看著十分心平氣和的樣子,倒與宴會上那些人有所不同。”
她撓了撓頭,嘀咕道:“有沒有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受宴會的影響?”
“是。”
冷淡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二人回過頭去,隻見另一個僧侶立在不遠處,不知聽了多久。
那人一身灰袍,雖略帶褶皺,卻打理得整齊,垂落的袍角上沾著些泥灰,像是風塵仆仆而來。她剃了發,露出光潔的頭皮,顴骨微微突出,愈發襯得整個人透出幾分清苦的靜氣。
她的目光不鹹不淡地掃過二人,眼底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閃過。
“兩位是生麵孔。”
“不錯,我們今日才來到鎮上,見有異象,便來探查。誰知竟誤入此地,遲遲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說話間,霖玥微微拱手,行了一禮:“敢問大師——”
她話未說完,便被僧侶輕輕搖頭打斷。
“稱不上什麼大師,法號慧空,不過是困於此地的一介苦修之人罷了。”
落落上前一步,“這地方實在太奇怪了,紅燈籠、婚宴,還有街上那些人……大師——呃,慧空師父,你知道這背後有什麼原因嗎?”
慧空微微皺眉,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片刻,“紅燈籠、婚宴……你們去過太守府了?”
“是,我們參加了婚宴,見過裡麵那些人。”
她的手垂在身側,指尖在粗布僧袍上輕輕摩挲,“我見過許多人來到這裡,他們有的失去記憶,成了此地的一部分。可你們……”
“你們……似乎與他們不同,既然你們能靠近太守府,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她頓了頓,目光沉沉:“我會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你們,要如何做,你們自己決定。”
她的聲音漸漸沉下去。
“每到那時候,整個城都會靜止,全城的人都會消失,直到婚宴結束後才會重新出現在鎮子裡,隻有我和我弟弟記得婚宴以前的事情。”
“婚宴結束後的第三天,一切都會回到最初的樣子。就像時間從未流動過,一切重新回到婚宴開始的那一刻。”
“我和弟弟隻是路過此處,最初的時候,我們驚恐萬分,以為船行太久,出了幻覺。於是就跑到街上,拚命拉住人問:‘太守府上不是才辦過婚宴嗎?’‘煙州不是剛剛大旱過嗎?’”
“可所有人……所有人都看著我們,仿佛我們才是瘋子。”
“我們不死心,在鎮上四處亂跑,逢人就問,沒過多久,就有官府的人來,將我和我弟弟一同抓了起來。”
“三天一過,等我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船上。”她抬起頭,望向遠處,“船在江上飄飄悠悠,四周全是濃霧。”
“我和弟弟不信邪,便拚命劃船。他的手磨得全是血泡,裂開的皮肉一片片翻起,卻始終咬牙撐著。”
“我們以為,已經走得很遠了……”
她閉上眼睛,仿佛回憶起了不願見到的景象。
“那是我們劃得最遠的一次,可婚宴重新開始的時候,船突然漏水了。”
慧空抬起手,手指無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雙手緩緩合十,將眉心貼在掌心。
“我們都動彈不得,船和水卻沒有停住,船翻了下去,水灌進來。我們一起死了。”
“既然逃不出去,不如毀了這異象的源頭。第二次,我們闖進太守府,把那些紅燈籠砸了個稀巴爛,連婚宴的供桌都給翻了。”
“我們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破了,鮮血滴在地上,誰也顧不上。”
她的眼神暗下來:“可當天晚上,那府邸恢複如初,燈籠重新掛滿長街,婚宴…還是開了。”
“我們什麼辦法都試過,幾十箱火油,把城裡的屋子點得全是火光,那火燒得人睜不開眼,燒得夜晚亮如白晝……”
“可時間一過,所有的屋子都完好如初,連一點煙熏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把記憶中那窒息的氣息壓下去:“那些人……到頭來卻還笑著走進太守府去赴那筵席,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鎮子裡的人不是人,他們是鬼、是傀儡,根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
她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似是難以繼續,過了片刻,才像擠出一口氣般開口:“我弟弟受不了了,他趁我不注意……”
“殺了十幾戶人。”
月光下,慧空的神情迸發出著了魔似的呆滯,麵孔也慘白得嚇人。
“他跑到那些人家裡,歇斯底裡地問他們知不知道出去的方法。”
“沒有人知道,他就要了那些人的命。”
她轉過頭去,望著天王殿中滿殿神佛,不知是在祈求寬恕,還是隻是在麻木地咒怨神佛不語。
慧空的眼裡沒有淚水,她的眼淚都在無儘的歲月裡風乾了。
“沒有用,婚宴還是照常辦,我們還是出不去。”
“他瘋了,離開我身邊,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後來,我來到這座寺廟,出了家。三日的循環結束後,隻有清微寺不會被重置。這裡的香火、擺設、灰塵……全都保持不變。這裡的時間,是靜止的。”
她歎出口氣:“二位,不知現在,是何年歲了?”
落落看向霖玥,眼中帶著同樣的迷茫。
霖玥微微一怔,她也不知道啊!自打穿越以來,她還未仔細探究過這個世界的曆史。腦子一空,她隻能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現在是元和十年。”
化書桁緩緩走上前,他的長發鬆鬆挽起,用一根木簪隨意地彆住,幾縷發絲從鬢邊垂落,隨著步伐微微搖曳。衣襟隨風輕拂,雖無華貴之氣,卻有種洗儘鉛華的質樸之感。
“元和……元和十年?”慧空的聲音略帶遲疑。
“我和弟弟來此時,是靜天三十五年。”
霖玥的瞳孔微微收縮,她想到從前學過的《桃花源記》。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無論是不知道慧空所在年代的鎮民,還是不知道今是何世的慧空,對他們而言,這裡早已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了。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至於你提到的,會消失的老人…”她的目光微微一轉,搖了搖頭:“我不曾見過。”
“我未曾見過其他能留存記憶的人,你們…”
她上下打量三人,眼中有著某種深埋已久的期待:“若是三天後,你們不再記得此間諸事,便也好。”
“可若記得…”,她眼皮一跳,眼尾的細紋在月色下如刀刻般並入眉間,“如果你們見到了他,不論他變成什麼模樣,不論他還記得我與否,請告訴他——”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低到幾不可聞,“我們……是一家人啊。”
出了輕微寺,化書桁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她的話屬實,那麼這裡的時間循環至少已經存在了十幾年。”
“她說她和弟弟是唯一能保留記憶的人,但我們能不能保留記憶,現在還不好說,三天後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眸子裡盛著月色,泛起一抹溫和的笑意,仿佛真心信任麵前的二人,“至少我們不是孤軍奮戰,總歸是比鎮子裡的人多了一些機會。”
霖玥微微點頭:“她提到清微寺是唯一不會被重置的地方。這意味著結界並非毫無破綻。能有例外,這說明結界並非完美——規則有漏洞,或者有某種力量在抵抗它。”
落落一臉認真地開口:“慧空大師說她和弟弟是唯一記得事情的人,那鎮子裡其他人,應該不是被‘抹去記憶’,而是……一開始就沒記住過,對吧?”
她摸了摸下巴:“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人……或者說,他們是假的人?那種像戲台上的木偶一樣,動是動得挺真,能說話也能做事,可就是少了點什麼。”
“或許落落說得沒錯,這些人確實像是被操控的某種傀儡。”霖玥頓了頓,目光轉向化書桁,“你怎麼看?”
書生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笑眯眯地看向她:“那些鎮子上的人,無論是他們對時間流逝的無知,還是他們的機械重複……看起來像是在無意識地‘維護’這個循環的存在。”
“也許他們並非主動這樣做,而是某種更強大的力量讓他們成為循環的一部分。可能是這股力量塑造了他們的形體,卻剝奪了他們的靈魂……又或者,他們隻是這個循環的一部分,根本沒有‘靈魂’。”
他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而太守府,或許就是那個力量的核心。”
“無論如何,三天的時間不多了。”霖玥目光凝起,點了點頭,“現在最重要的,是確定循環重置的具體條件——到底是什麼觸發了時間的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