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狐妖的故事】
數百年前,我還隻是在山間懵然無知的狐狸,依靠腐肉度日。
古雲是個很好的地方,好就好在這裡靈力充沛,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有了意識。
我那時很弱,一個不當心,就被一群來打獵的人用箭穿透了肩膀。
我僥幸逃脫,趴在洞穴裡,不知狼群和死亡哪個先到。過了很久,天黑了,一個帶著褶紗烏帽的人類提著燈籠走進我的洞裡。
他長得很秀氣,麵皮白白淨淨,烏紗垂下的影子柔柔地拂過他的眉眼,顯得格外好看。
他給我治傷,又說他白天看到我朝這邊跑,擔心我死掉。
是你讓我受這麼重的傷嗎,我很生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他垂下睫毛,很識相地受了我一咬,沒有把手抽走。
他似乎與我見過的其他人類不大一樣,那些人見到林中的獸,不是滿臉精光,就是滿目倉皇,他倒是平靜的很,反而常常來看我。
自從有意識地修煉以來,我的爪子越來越鋒利,現在可以改變風的流動,也可以改變草葉的顏色。
我覺得自己很厲害,應該收個小弟,來證明我的地位。
這個叫“白宣”的人類就不錯。
白宣沒有鋒利的爪子,也沒有尖銳的牙齒,看起來很容易受傷,可他居然敢穿過森林來找我,是個很勇敢的人。
作為這座山頭的老大,我很喜歡有勇氣的白宣。
他總是自顧自地說起他的事,他說讀書很好玩,但他的父親卻總是逼他每天習武幾個時辰,不練到手腕發酸就不能停,因此每到練武的時候,他就背著武器偷偷跑到這裡來找我。
雖然他確實有點聒噪,但我聽著,心裡多少有點同情他。
他總是跑來,想必是在隱晦地尋求我的幫助。
我是一隻聰明的狐狸,懂得他的用心,為了向他展現我的強大,我將洞穴深處吃剩的白骨都叼出來,堆在他的腳邊。
這些是我的戰利品,我想讓他明白,跟著我混絕對有好處。
他盯著那堆骨頭看了很久,然後語氣古怪地問:“你平時就吃這個嗎?”
我很自豪地點點頭,想叫他明白和我混的好處。
白宣好像誤會了,第二天給我帶了他平時吃的飯來。
我嘗了嘗,這是人類的食物嗎?又鹹又辣,好難吃。
我邊吃邊抬起頭看他,他臉上掛著笑,眼睛水亮亮的,很期待地看著我。
白宣平時就吃這種東西嗎?
我心裡一陣複雜,忽然有點可憐他。
他太弱了,連食物也這麼難吃,日子過得一定很慘,我決定加倍努力地修煉,帶他過上好生活。
但是意外先來了。
那天他走後沒多久,森林裡闖進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類。
他一上來就很不屑地問我:“你為什麼這麼弱?”
我怒了,我生活的這片林子裡,沒人能打得過我。
我蓄足了全身的力量撲向他的胸口,想讓這個傲慢的人類嘗嘗我的厲害,誰知他輕輕一揚手,就把我掀翻在地上。
他冷哼一聲,眼底寒光閃閃:“老子聽說古雲出了個狐妖,想來看看,沒想到就是這麼個玩意,連化形都不會,不如剝了皮掏出心,給老子吃了大補。”
他說著,頭上的人臉突然扭曲起來,逐漸變成一顆狼首,濃密的灰毛從他的皮膚上冒出來,紮得我臉生疼。
就在我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一支冷箭橫空飛來,從遠處擦過狼妖的眼睛,軟綿綿地掉在草地上。
是白宣!這個笨蛋,他怎麼又回來了!
狼妖怒不可遏,撲上去對著白宣就是一爪。
我掉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白宣被抓得開膛破肚,他甚至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喊,林中隻回蕩著他淒厲的慘叫聲。
突然,白宣身上橫空出現一道金光,狠狠打在那狼妖身上,狼妖飛出去撞斷了好幾棵樹,幾聲抽搐之後,很快就沒了氣息。
我拚儘力氣爬起來,跑到白宣身邊。
好奇怪,他流了那麼多血,可那些原本撕裂的皮肉正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重新閉合,鮮血慢慢凝固,他的胸口隻剩下幾道淺淺的痕跡,看上去就像是舊傷。
但白宣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他雙眼緊閉,睫毛微微顫動,仿佛正在做一個痛苦的夢,氣息弱得幾乎不可察。
不能讓他一直在這裡,萬一有更多的狼妖來,我根本保護不了他。
想到狼妖臨死前說過的話,我咬開它的胸膛,吃掉了它的心,一股力量湧進身體,我恢複了一些靈力。
我叼起白宣的衣領,用儘全力把他拖出了森林,很快就有經過的人類發現了他。
他們看清他的樣子,立刻發出一聲驚呼:“是少爺!”
更多的人從城裡趕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抬上擔架,飛快往城裡跑去。
我悄悄跟在他們後麵,想看看白宣是不是沒事。
白宣的家在整座城裡最大的院子裡,那些人一抬著他進去,院子裡的燈就一盞盞地點亮,直到整個院子人聲沸騰,很多人焦急地跑來跑去。
我冒了點風險,趁所有人都圍著白宣轉的時候,悄悄跳進他的房間,藏在桌案底下。
有個人急匆匆地跑進白宣的房間,我認得他,他是之前射箭傷我的人。
他急匆匆地進來,愁眉苦臉地長籲短歎,“孩兒,孩兒”地叫著。
一個貴婦人也來了,她應該是白宣的母親。她遠遠看到白宣躺在床上,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樣,連走路都踉踉蹌蹌。她還沒走到床邊,便一頭栽倒在地,華麗的金釵從發髻中掉落下來,沉甸甸地滾在地上。
“夫人!”幾個人連忙湧上來,將她抬了出去。
她醒來後在房門外哭得很厲害,我在裡間,聽到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進來。
“老爺……命不該……大師……救救我兒……”
婦人哭了好一陣,又是一大波人跑來跑去。
人太多了,我又跑到屋頂上守著白宣,他依舊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過了兩天,來了一個帶著箱子的老道士,他在屋裡丁零當啷一陣,搞得滿院都是血腥氣。他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好幾個箱子,婦人撲在他腳邊,連連磕頭,哭得涕泗橫流。
那道士倒是不為所動,留下一句“生死有定,陰陽難違”就走了。
又過了兩天,我正趴在屋頂上打盹,忽然聽到白宣房間裡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我猛地抬起頭。
白宣醒了。
府裡張燈結彩,一片歡聲笑語,但白宣卻不曾出過門,急得得我團團轉。
我等啊等啊,白宣的身體似乎終於好了些,房間裡偶爾傳來他一邊咳嗽一邊讀書的聲音。
他又在讀書了——就像我喜歡吃肉一樣吧。
我又耐心地等,終於等到白宣走出門,他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和往常一樣。
我放下心來,心裡的自責和內疚卻半點沒減輕,他病倒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悄悄抓來鳥兒和兔子,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放在他房門前,可那些東西全被他身邊照顧他的人拿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吃到沒有。
現在看著他好起來,我總算稍稍放下了心,我得離開這裡了。
我決定好好修行,等變得厲害之後再回來保護白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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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玥沒走兩步,就看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落落抓住她的手臂,低聲說道:“是剛才坐你身邊的老頭!”
她身形敏捷,幾步便衝到老頭身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喂!”她冷聲道,“你再敢裝神弄鬼,我就把你剁成八瓣!”
老頭停下腳步,慢悠悠地回頭,很不耐煩地白了落落一眼。
“年輕人,怎麼火氣這麼旺!老頭子我這老胳膊老腿,哪經得起你這般折騰。”
落落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甩開他的胳膊:“既然你能說話,那方才婚宴上為什麼裝啞巴?你究竟想乾什麼?”
她的聲音漸高,壓著一股怒氣:“快說!這鬼地方怎麼出去?要是敢藏著掖著,當心我劈了你!”
老頭哼了一聲,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團。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兩人一眼,忽然搖了搖頭,眼底透出幾分憐憫。
“兩個小丫頭,真是天真。”
“姑娘,世間事不可強求,你們才來,對這裡的規矩還不懂。聽老頭一句勸,彆再往前走了。走得太遠,可能就回不來了。”
二人聞聽此言均皺起眉頭,霖玥盯著老頭:“你這話什麼意思?”
老頭哼了一聲,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些:“老頭子我啊,也是困在這裡的可憐人。若不是發了善心救下你們兩個,你們早就成了那些東西的盤中餐了。”
“盤中餐?”霖玥聽出了話裡的不對勁:“你說的‘那些東西’,是誰?”
“你們看得明白,不用我多說。”
老頭搖了搖頭,語氣裡多了一絲懇求:“哎,姑娘,聽我一句勸,彆再多問了。老頭子也是受困於此多年,見慣了許多像你們這樣的人。問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他像被二人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低頭踱了兩步,抬起一隻乾癟的手,指向遠處寺廟的方向。
“你們非要折騰,就去清微寺看看吧。”
“你們去了,就知道老頭子我沒騙你們。”
話音剛落,老頭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像一張被潑上水的墨畫,輪廓暈開,聲音也隨著身影的消散變得模糊。
“老頭子隻能幫你們到這裡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老頭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空氣中,落落伸手想拉,卻隻拉住一片空氣。
霖玥站在一旁,神情微沉。
“看樣子,他們還有自己的意識。”
她又想起方才婚宴上那些賓客一副木偶人的樣子。
“難道說,婚宴一結束,他們就能恢複一定程度的自由…就像他一樣。”
落落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先是困惑,隨即浮現出一抹不安的神色。
她低聲喃喃:“那也就是說……咱們剛進城的時候,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們出不去了,對不對?”
她深吸一口氣:“無論是路邊的孩子,還是旅店的小二……他們全都知道,他們……居然誰都沒有提醒我們……”
空氣一時安靜了下來,霖玥隻能看到落落毛茸茸的頭頂。
霖玥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失落的姑娘:“他們不提醒我們,是因為提醒沒有意義。或許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當務之急,是去看看那老頭說的是怎麼一回事,他特意引我們去,說明那地方必有蹊蹺。”
落落抿了抿嘴角,落寞的神情被她掩埋在細密的眼睫下,她抬頭看著黃衣的修士,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角。
“就算他們都認命,我也絕不放棄。”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