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紅衣師弟,她靠在床上小憩片刻,再睜開眼時已是深夜。
燭光昏黃,房間裡一片寂靜。夜風吹動窗紙,發出細微的響聲,符紙還靜靜放在手邊。
她伸手拿起一張托在掌心,細細打量上麵被靈力灌注的筆畫,符咒的線條在她腦海中逐漸清晰,有點像看圖說話,她的大腦會自動根據符咒的形狀和結構自動推測出其用途和功能——儘管她本人從未學過。
一種奇異的感覺從頭皮劃過,頭好癢,要長腦子了。
“靜音符……”她舉起符紙,透著光看上邊彎曲的弧線,又拿起一張對在一起,“這個是……守禦符。”
霖玥正在看圖學符,不亦樂乎之際,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聲音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得極穩。
“篤、篤”
霖玥房內還點著燈,不好裝作已經休息,隻能輕輕咳了兩聲,示意屋內有人。
片刻後,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修長的黑色身影出現在門口。霖玥眼前一黑,呼吸都險些停滯。
月光勾勒出的那張臉,和推她下山崖的男鬼分毫不差。
她不動聲色地抽出一張滅魘符,握在手心。
男人手裡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藥,動作從容地進了屋,他將藥碗穩穩地放在桌上,又不緊不慢地拉開一張凳子坐到她床邊,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霖玥略顯僵硬的表情。
“醒了就把藥喝了。”他語氣平淡,低頭瞥了一眼藥碗,又補充道,“楚奕讓我給你帶的養元湯,”說完,他向她伸出手。
霖玥皺起眉頭,努力隱藏眼中的懷疑:“你做什麼!”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深沉的眸子不耐地瞥向她:“把脈。”
“不用了。”霖玥的目光在他臉上徘徊,和之前比,他的氣質少了些死人的寒意,溫和得多——至少看起來溫和得多,更有活人味。
他也穿越了?
那他為什麼不繼續殺她?
“師父今天來過,說我沒事。”
“沒事?”男人抬起眼睛,掃過她的臉,那雙深沉的眼睛微微垂下,立刻後退半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沒事就好。”
床邊投下的影子慢慢重疊又分開,室內一時靜得連布帛摩擦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他轉身離開,手掌輕輕搭在門扉上時微微一頓,像是想起什麼,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霖玥居然從他離開的背影裡看出一種急不可耐的感覺,這個世界的男鬼似乎很討厭她。
“記得把藥喝了。”
門板輕輕掩上,將他的身影隔絕在夜色之外。
霖玥這才長出一口氣,原本攥緊的手指微微鬆開,卻發現指尖已經冰冷。她伸手按住額頭,眉頭緊鎖,看向桌上的藥碗,眸光浮現幾分冷意。
他的叮囑怎麼看都有種“大郎,該喝藥了”的感覺。
一夜難眠,霖玥做了許多奇怪的夢。
這一覺她睡得極其不安穩。夢裡時而昏天暗地,時而刀光劍影,她看見一個披著暗色的身影在山間疾馳,長劍揮落時,鮮血如畫卷般鋪滿天地;又見山崖上的夜風呼嘯,熟悉的身影站在崖邊,長發飛揚,背後是月光如水,正冷冷地俯視著她。
畫麵如鏡頭般不斷切換,偶爾有片段浮現,像零碎的記憶片段,夢境逐漸模糊,她聽見有人低聲喚她的名字,像是從夜風中飄來的一聲歎息:“霖玥——”
她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砰砰直跳,胸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炸開一般。她怔怔地望著搖曳的燭火,橘黃色的光芒映在昏暗的屋頂上,燭淚沿著燭身緩緩滑下,長長地掛在蠟台邊緣。
“……夢?”她低聲自語,抬手抹了抹額頭,發現手心全是冷汗。
剛剛的夢境雖然支離破碎,卻不是毫無意義。那些浮光片影間的信息,像是她對這個世界的某些回憶,雖然模糊,卻總歸給了她一些線索。
這具身體屬於一個與她同名同姓的修仙者,她所在的門派名為“明時教”,是江湖中傳承百年的大派,而她本人更是現任掌門的親傳弟子。原主此前意外受傷,幾乎失去了體內全部靈力,現下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令她在意的是,關於她受傷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一個足以改變人生軌跡的重大事件,主人公居然記不清發生了什麼事,這簡直詭異到不行。
教主藺坤即是今天來看她的銀發女子,自她記事起便是如今的模樣。原主自幼長在宗門,少年時便拜藺坤為師。藺坤座下共有三個徒弟:楚奕、季熙祺和原主霖玥。
楚奕出身世家,家世顯赫,不僅富甲一方,更與江湖中許多世家門派交情深厚。霖玥模糊的記憶中,花柳繁華之地,酒肆豪飲之時,他總是喧鬨場合的中心,原主似乎也很信任他。
和男鬼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叫作季熙祺,他無父無母,自述幼年流落亂世,在育嬰堂長大,十多歲才上山來,從外門雜役弟子做起,因為擅長醫術,被藺坤收為弟子。近些年,季熙祺幾乎成了明時教的大管家,不僅掌管宗門大小事務,還與許多世家門派維持著密切的聯係,儼然是個內外皆通的關鍵人物。
季熙祺對她的態度淡漠又疏遠,原主對他也沒什麼信任感,簡直難以想象這兩個人是同門師姐弟。
一覺起來,天色已微微泛白,房內的燭火早已熄滅,隻餘幾縷薄煙嫋嫋升騰。
霖玥睜開眼,第一個想法就是離開。
從記憶裡來看,男鬼……季熙祺,雖未實際掌權,卻能安排大小事務,萬一他哪天對她痛下殺手,該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掃過窗下的案幾,桌上散亂放著幾張紙,卻多是習武心得和練功筆記之類,沒什麼有用的情報。她抽下一卷書架上的史書,翻開來看,但內容實在太官方,她隻粗略翻著看了看。
這是本朝年間修的史,字裡行間滿是對前朝帝王苛政之疾痛控訴,稱其“欺名盜世,縱欲亂國”、“引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書文愈批愈烈,列出幾十條罪狀,霖玥一掃而過,總之民不聊生之後本朝便是新的氣象,書裡畫風驟變,當朝皇帝“撥雲見日,革弊求新”,簡直如勸善文一般。
她想到楚奕先前掏出一塊玉佩,隻是念了兩句便有東西出現在他手中,這種隨身收納,她應該也有。
霖玥打開衣櫥,找到一個精巧的如意香囊,她輕輕撚住香囊的繡線,模仿楚奕的做法,試圖通過意識與香囊連接。
成功了,她的意識幾乎沒遇到什麼阻礙,有點像遊戲裡的背包,裡麵的東西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她麵前。
霖玥的意識落在角落的一根發簪上,發簪的簪頭部分巧妙地鑲嵌了一顆翠綠色的寶石,微微閃著光。她心念一動,將發簪拿出來插如發間,頓感一股奇異的寧靜席卷全身,令她心氣平順、心無旁騖、寧靜致遠。
她微微閉眼,享受著這難得的平靜,忽然一陣輕微的不適感從發根傳來。霖玥伸手摸了摸頭發,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發絲變得無比僵硬,無論怎麼擺弄,發絲都像金屬一樣筆直堅硬。
如果給自己的頭發做一個武器造型,配上這個發簪,豈不是最好的隨身武器?
除了簪子,她還發現了一隻會講雞湯的杯子,在聽完自帶琴音的“今天的天氣不錯,適合外出透透氣,順便散步五裡,活動一下筋骨。”、“你是否感到自己最近有些焦慮?不妨嘗試放下手中的事務,給自己一點休息的時間。”、“提醒你一下,過於緊繃的心態會導致意外的疲勞,適度放鬆才能更好地修行。”之後,霖玥小心地把發簪和茶杯放回犄角旮旯裡。
很難想象這些東西的應用場景,修仙界果然是什麼都有。
她繼續掃過香囊中的物品,除了丹藥、武器和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物件,最多的便是一疊疊樣子相同的……土黃色道袍。
看來原主遵循的是實用主義,衣服不在美觀,能穿就行。
這些東西,加上楚奕給的符咒,估計她在修仙界都能有一席之地,更彆說成功離開這裡,前往凡間了。
霖玥最後確認了一遍自己的東西,推開房門。
不,推不開。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與對楚奕說“我要去”時相比,她更能體會到兩股完全不同的意誌在大腦裡衝撞。
簡直就像——原主的靈魂,還盤踞在她身體裡。
霖玥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見過被“奪舍”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要承受精神上極度的煎熬和扭曲,她絕不想有那種經曆。
她向後退了兩步,用手碰了碰臉頰,又把手臂抬起,四下揮舞。
深吸一口氣,她又向後退,房間很寬敞,她的腿輕輕碰在桌腿上,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身體神經繃緊向前的一瞬間,禁錮感再次襲來,她的身體動彈不得。
雖然其他行動不受限,但“她”的態度很明確,她不想離開這裡。
“你不走,我死了怎麼辦?”霖玥苦惱地皺起眉頭,想與身體裡的靈魂對話,“我之所以霸占你的身體,就是因為被人所害。若是力量足夠強大,我也不至如此勉強。現下連自保都成問題,你卻還讓我留下?”
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反應。
霖玥掏出一把匕首,卷起袖子,毫不猶豫地劃向手臂。鮮紅的血液順著手腕流下來,滴在地板上。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一凜,雙手握緊匕首,直接紮向自己的心臟!
匕首穩穩地停在了布料前,霖玥呼出一口氣,找出一包藥粉灑在手臂上,又任命地從錦囊裡掏出帕子和刮刀,將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
是她自己停的手,如果靈魂並存,不會對生死置之度外。
那麼現在看來,“不願意離開明時派”是這個身體殘存的執念。既然來都來了,最簡單的路走不通,她再開一條就是。
手上的帕子布料粗糙,邊緣都起了毛邊,看來原主沒少親力親為。修仙世界成鹹魚,慘呐!
乾完活已是紅日三竿,霖玥坐在椅子上困意全無,覺得現在不走也未必是件壞事。
這明時教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派,掌門的親傳弟子若突然消失,必定會引發軒然大波。即便門派高層隻是裝樣子,也絕不會對她的“出逃”坐視不理。她勢單力薄,對這個世界的規則還知之甚少,缺乏反製手段,逃跑的下場無異於羊入狼口。到那時解釋不清不告而彆的原因,恐怕會死得更快。
現在看來,掌門藺坤對她還算和善,不如先留在宗門,摸清情況,再做打算。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檢查自己的裝扮。
發型很整潔,衣服很輕便,風格很修仙。她偏過頭去看鏡子中的自己,不同於古代使用的銅鏡,這裡的鏡子應該是用了法術,格外清晰。
雲煙般飄逸的布料,深邃如墨的雙眸,水般澄澈的氣質,發間幾縷霜白微微泛著光,鏡中人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淩厲之氣。
不愧是修仙界,還能挑染。
這身段,這氣派,誰能想到她體內毫無靈力,隻能靠身份外掛呢。
唉,空架子撐大棚,笑一下算了。
霖玥推開院門,眼前的景致與她失去意識前的公園判若雲泥。
遍布的水泥台階、路燈下堆積的枯葉,以及常年無人修繕的鏽跡斑駁的護欄皆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佳木扶疏,幾隻鳥雀撲棱棱穿梭枝頭,沿路奇花簇擁,燦若織錦,幽香似有若無。
她抬頭望向北方山巔,一座飛樓插空而立,簷角高翹如振翅之翼,半掩於輕薄的雲霧中,朝陽為之染上一層溫潤的金輝,恍若仙境。
霖玥環顧周圍,跟著人群走,摸到了一塊寬闊的場地。
明時教以武、醫兩道立教,主峰上的空間分布也頗具講究:除門派議事的主殿外,占地最大之處便是演武場與煉丹房,甚至兩者相鄰。若有人在演武場被打暈,倒也不用擔心,幾步路便能就地醫治,堪稱體貼入微。
練武場地勢開闊,霖玥一眼就看到西南方向圍起一大群弟子,人群中央,金色雷光乍現,轟鳴之聲回蕩四方。
......跪求護眼模式。
待離得近了,她才看清電光中心是一位俊目狹腰、劍眉入鬢的青年。他氣勢淩然,周身的雷光漸漸散去,場邊另一位弟子卻狼狽不堪,雙手舉起護盾,護住自己免受餘波侵襲。然而這護盾幾乎耗儘了他的全身靈力,護盾撤去時,那弟子已麵色慘白,氣喘如牛。
他勉強以劍撐地,朝著雷電男子抱拳低頭,聲音虛弱卻依舊恭敬:“霆蒼師兄,我輸了。”
這就是那個一巴掌拍她身上的霆蒼?
霆蒼爽朗一笑,主動上前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師弟天資聰穎,隻是師兄我修煉日久,略勝一籌。方才你出手時節奏稍顯淩亂,若能調整氣息,威力必將倍增。”
弟子聽聞,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但霖玥注意到他被這一拍,臉色又白了幾分,顯然是被雷光餘威震得氣息不暢。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長出一口氣,兩名穿著長袍的弟子立刻上前,將他一左一右扶住,小心翼翼地送往煉丹房方向。
場外救援隊是吧。
霆蒼意猶未儘,目光掃過四周。霖玥耳力好,隱約聽到有人與同門耳語“好想讓師兄打一頓,但怕他一不小心把我打死了……”
“……”霖玥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弟子,又看了看身邊許多躍躍欲試,想要上前與霆蒼一較高下的弟子,深感在明時派修煉好卷。
熱鬨既已看到,此間氣氛濃烈,不曾有人注意到她,霖玥打算換個地方參觀。
“師姐。”
什麼師姐?四周的目光都轉向人群中心的霆蒼,又跟著霆蒼的目光向外看,最後鎖定在一身白衣的霖玥身上,人群中傳來微弱的議論聲。
“霖師姐!”
……霖玥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霆蒼:“師弟,彆來無恙。”
霆蒼看見霖玥步履平穩地從人群中走出,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放了下來。
——那可是霖玥!
他五歲上山,和霖玥算是同輩,自小便聽師父念叨她武藝卓絕,譬如今日去主峰觀演看她舞劍筋骨甚佳好想收為徒弟可她偏要拜藺坤為師藺坤有什麼好的&*%#@%…%&#*%&#*@
呃,後邊他忘了。
當時他年少輕狂,自覺家學淵源深厚,青緣峰的長老們又極為看重他,哪裡服氣過任何人。直到師父親自拎著他去演武場,點名讓他挑戰霖玥。
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他才過了三招,便被霖玥打得滿頭冷汗,勉強拖到第十回合,就被她一劍架住要害。比他矮一個頭的劍修氣勢如山,將他徹底壓服。
霖玥守擂十餘載,幾乎打遍同齡修士,未嘗一敗,堪稱傳奇。
隻是霖玥去年突然重傷,據說連藺坤都束手無策。霆蒼那時還在青緣峰,不曾親眼目睹,隻聽說她的傷勢影響到了修為。
昨天他來主峰辦事,正好看到霖玥在演武場,他本就是個武癡,始終渴望再和她堂堂正正地打一場,看到霖玥在此,心中一熱,當即請戰。
才過了幾招,他心中的期待就化作一陣歎息:傳言屬實,霖玥的情況甚至比外界傳的更嚴重,她的步伐和陣法都帶著疲態,不複從前劍如風雷的威勢。
正當他有些猶豫,打算收手時,霖玥突然毫無征兆地暈了過去!
拳勢已經凝聚而出,他根本來不及收回,雷拳轟然落下,他雖有意收手,可霖玥還是硬生生被拍在了場周護盾上,全場嘩然。
他這一打,就是證實了外界的傳言,霖玥早已不是昔日的天之驕子,連外門弟子都不如。
霖玥的形象突然變得陌生而遙遠,他對她僅有的了解也消失了。
現下再看到霖玥,心中一片空白,憋了半天,隻勉強擠出一句:
“師姐,你……沒事吧?”
霖玥的目光掃看向他,眼底是不動聲色的疏離,見他神情複雜,微微搖了搖頭:“我早就沒事了,不必擔心。”
她的目光掃過周圍竊竊私語的眾人,不欲多留,“去忙你的吧。”
霆蒼呆立在原地,心頭一陣空落。
他深吸一口氣,雷光猛地纏繞在手臂上,震蕩的嗡鳴止住了人群的竊語。
“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