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死了?!
這是哪?
……好多的水。
祭靈澈站在一片虛無中,每走一步腳下嘩啦啦地響。
冰涼的水漫過腳踝,水麵上飄著藍色的幽光。
腳下軟綿綿的,像是踏不到底,但又被穩穩托住。
一定是又死了。
走過這條無邊的水域,就可以看到轉生的入口。
祭靈澈蹚著那溫涼的水,心頭籠罩一點哀默。
又輸了。
死了兩回,用儘手段,還是殺不掉無燼之淵那家夥,現在封印鬆動,平安觀圮壞,實在不知道鴉羽劍還能把他的本體封多久。
若叫他重見天日……到時候天下——
她垂著頭,不緊不慢地向前蹚著,盤算著鐵劍鎮的種種,複而自嘲一笑。
都死了,還操心彆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抬頭,竟然看見半空中飄來許許多多氣泡,同樣泛著幽藍的光,晶瑩透亮。
她眯著眼睛看了看,抬起手指輕輕地觸碰,隻聽“啪”地一聲,一個泡泡碎掉了,她隻覺天旋地轉,然後虛空而立,出現在一個燭火幽幽的閣樓,隔著一張書案,正有兩位少年麵對麵坐著。
祭靈澈一愣,太華玉墟的縛仙塔?!
定睛一看才發現,其中一人竟是年少的自己——這每個泡泡都是她的一段識海?
隻見一少年端坐如鬆,麵色冰冷,正翻著一本劍法雜論。
少女百無聊賴,一隻腳踩在椅子上。
細看,她手上腳上竟都被縛著細細的銀絲,行動不得。
少年的祭靈澈抬起手指道:“放我走,給你一萬靈石,不賒賬……現貨!”
少年冷著臉,他將書刷地翻過一頁,昏暗的燭光晃了晃。
祭靈澈:……
“這樣,把縛仙索解開,我讓我師兄送你一柄頂好的劍。”
祭靈澈懶洋洋向後仰:“……劍修最重要的是什麼?!勤奮?天分?錯,全錯!劍修最重要的是得有一柄絕世好劍!”
“我師兄,你是知道的,你看花家家主的那柄殺湍劍帥不帥?想不想要?你把我放了,我讓談一固送你一柄差不多的。”
……
可任祭靈澈如何舌燦蓮花,對麵的少年都置若罔聞。
祭靈澈口乾舌燥,黔驢技窮:“商徵?”
“商徵!”
“曲——商——”
那個少年合上書,將書脊重重磕在案上,冷漠地看向她,終於說道:“偷盜鳳凰血,殺殷家守衛百逾人。”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她挑眉:“本來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
她搖了搖手上的鎖扣,清脆作響:“要不是被你橫插一腳,死纏著我不放,動靜能鬨得那麼大?”
曲無霽皺起眉,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依照仙盟律令,我該將你就地格殺。”
祭靈澈把手放在案上,身體前傾,明明滅滅的燭火在眼中跳動,竟然帶著幾分天真無邪,她笑道:“那你殺了我呀,小仙督。”
他良久道:“……若你現在就歸還鳳凰血,我會看在昔日故交上,向仙盟為你求情。”
祭靈澈仰在椅子上,冷冷地勾起嘴角:“我若不呢?”
曲無霽站起身,漠然地看著她,帶著幾分淡淡的慍怒:“那你就在這等待仙盟的判決吧。”
“好自為之。”
他拂袖向外走去,忽地,隻聽身後一聲輕響,再一回頭,隻見縛仙索斷成幾截掉在地上,少女正靠在窗邊活動手腕,隨後一指曲無霽,修長的指尖忽地爆出一陣白光,偏頭含笑:“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才剛已經失去了殺掉我最好的一次機會。”
……
正在識海裡觀影的祭靈澈天旋地轉,視野崩塌,場景轉換,隻聽風聲咆哮,眼前一片鮮紅,腥甜的氣息湧了上來。
她心口絞痛,心臟狂跳,這裡是……
我為峰!
是她的師門。
血染山巒,漫山紅遍。
屍骸遍地,皆是她的同門,此刻俱是仰麵朝天,生魂俱滅。
漂浮在識海的祭靈澈皺起眉,她極力想脫離這段回憶,可是卻沒有找到任何終止的辦法,隻能懸在一邊看著。
隻見一個青年女修拖著一柄黑色長劍,浴血遲來,一步一步地從屍山血海中踏出,風帶起她黑色的大氅,她抬頭望向山頂——
山頂一人長身玉立,白衣不染纖塵,負手而立,神情淡漠地向下俯瞰。
那女修躍至山巔,長劍嗡鳴,霍然抵在那人心口,鮮血順著額頭淌進眼睛裡,她語氣淡淡,卻近乎瘋癲:“你殺了我師父。”
那人漠然不答。
那女修嗤笑一聲,握劍的手竟在顫抖,複而又問:“也是你,率仙盟屠了我師門。”
她漆黑的長劍往前一送,直沒入那人胸口,鮮血浸透那人白衣,慢慢往下流。
那人並指夾住劍尖,猛得拍出一掌,女修閃身躍開,笑道:“剛當上仙盟首尊,就送我這麼一份大禮,夠威風。”
那人冷聲開口道:“逍遙門作惡多端,咎由自取。”
女修怒氣反笑,一字一句,死在打磨話中的意味:“咎由自取?”
“邪魔歪道,為了封印妖魔拋頭顱灑熱血,正人君子翩翩仙家,唯一乾的事情就是趁著我們剛與妖魔血戰,滿門孱弱,揮刀屠山。”
“你們仙盟是蛀蟲,全天下的蛀蟲!”
遠處傳來陣陣喧囂,隻見金光乍起,劍光大作,仙盟百逾人禦劍而來,宛若黑雲壓城,仙家衣冠鎧甲泛著金光如金鱗綻開,山峰其下屍山血海,其上仙光斐然,而站在山頂的兩人執劍相對,耳邊唯逾狂風呼嘯。
曲無霽冷冷道:“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她揚起下巴,風吹起她的發絲,一字一頓輕聲道:“曲無霽,我不殺你。”
“我會剖出你們金丹,讓你永遠的變成一個殘廢。”
她拂袖斂去黑色的長劍,恨恨的盯著他,一步一步慢慢得往後退,她說道:“三月後,黃金台,我來找你。”
正在半空禦劍觀戰的仙盟眾人,原本以為必然有一場血腥至極的酣戰,結果發現那大邪修竟然收了劍,但新上任的首尊大人竟然負手而立,半無阻攔的意思,仙家們頓時如臨大敵,以這邪修的報複心,但凡叫她跑了,世家門派必有大難!
“快!她要跑!!”
“萬不能讓這魔頭跑了!”
陣修齊齊結陣,刷地落下一道道封神陣,琴修素指撥弦,符修燃符為灰,劍修拔劍而起,霎時間靈力翻湧,山巒震動,頓時封住女修的去路,勢要讓她魂飛魄散!
忽然間,天空中飄落幾片黑色的雪花,似雪非雪,盤旋而下,宛若大片的鴉羽散落於空,竟然將所有攻勢軟綿綿地擋住——
再看那女修,那柄烏黑的劍橫於胸前,一雙眼睛雪亮,像是燃著濃墨重彩的火焰,她雙手握劍,刷地揮出一劍!
“鴉羽摧城!”
那空中飄蕩的鴉羽竟然是提前迸發出的劍意,隨著那道迅猛的劍光劈出,猛然間化為劍勢,刷地爆發出來,瞬間摧毀了陣法,竟然將所有人全部籠罩在狂暴的劍意裡。
刷地一片鮮紅淌落,仙家們頓時哭嚎逃竄,天邊那邊金雲開始片片凋落,像是下起血雨一般,隨著鴉羽劍意縱橫,祭靈澈所處的識海又開始塌陷——
……
場景又一轉,天雷滾滾,閃電如虯枝在黑暗裡蔓延,照得夜色透亮,幾道天雷狂擊而下,像是要將渡劫之人瞬間劈得神魂俱滅,但這雷劫竟被一道符籙給生生攔下!
隻見高台上一人銀白的袍袖,跪在地上,腹部被剖開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緊緊捂著,鮮血從指縫中浸出,汗浸透衣裳,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看向對麵的青年女子
女子半蹲在他麵前,離得很近,冷漠地盯著對麵的人看,手上托著一顆閃光的金丹。
她笑道:“從天才變成廢物,這滋味怎麼樣?”
那人看著她,一句話都沒說,因為劇痛,一顆一顆淚滾珠似得往下落,大口大口地喘,可眼睛依舊是冰冷無情,此刻帶著難以遮掩的仇恨。
那女修替他擦去臉頰的淚,輕輕摸著他的臉,蹭了他一臉鮮血,一字一頓道:“首尊大人,你的仙途斷了。”
金丹被生生剖出,靈脈受損,重新修煉的痛楚無異於剜心剔骨,並且這種苦楚將永遠無法消逝。
每一次吐息,每一次靈氣流轉周身,都將撕裂靈脈,帶來沁入骨髓的痛苦。
自古以來,不乏有金丹被毀的修仙者選擇重新踏上修煉之路,但從沒有一個人能承受這種無時無刻不被撕裂的痛苦。
那人吐出一大口血,眼中不掩分毫的憎恨蓋過了苦痛,他竟然嗤笑一聲,複而一字一頓輕聲道:“祭靈澈。”
“我必殺你。”
祭靈澈手指摩擦著他嘴唇的血,貼近他,輕飄飄道:“首尊大人,你一個廢人,拿什麼殺我?”
金丹沒了,你不能修仙了。
曲無霽猛地一偏頭,躲過她的手,祭靈澈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她的眼睛很冷,沒有半點報仇雪恨的得意,是一灘深不見底的幽潭,閃電劃過,照得她眸中亮光閃閃,她說:“給你指一條明路如何?”
“來修你深惡痛絕的邪術吧,做我的門人。”
“如此一來,沒準很快青出於藍,殺我指日可待呐——”
曲無霽任血橫流,嗤笑道:“我原本以為你還有一線良知,屢次三番放過你,現在才發現你真是無藥可救。”
“你是徹底的妖人,敗類。”
祭靈澈替他輕輕地封住傷口,在他耳邊緩緩道:“好好活著,商徵。”
“我還等著你來殺我呢。”
……
場景中的話漸漸模糊,站在一旁觀影的祭靈澈感覺急速墜落,接著她幾個踉蹌,又聽到一陣水聲,她感到一陣涼意從腳底漫上來,她睜開眼,又是那個滿目漆黑,隻有一點幽藍的水域。
那些不知何物的氣泡依舊圍著她飄蕩。
原來這每一個氣泡都是她識海中的一段,還是關於特定某個人的。
剛才隨手點破那個,竟然是關於那家夥的。
她不想再陷入這種無端的回憶中,她不再管那些氣泡,蹚著水繼續漫無目的地閒逛。
都說人死會有回馬燈,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可能真的有人會戳破所有的氣泡吧,祭靈澈現在隻想趕緊去投胎。
她上回死的時候可沒有這一套,可能這回是真死了的緣故吧……
正出神之際,隻見前方水麵上所有的藍色幽光忽地浮起,慢慢地聚攏在一起,竟然逐漸鑄出了一個人的摸樣。
祭靈澈不可置信地看著,隻見人形慢慢顯露,那人玄袍廣袖,負手而立,幾分頹唐,竟分外疏狂,帶著玩世不恭的邪魅。
祭靈澈以為自己看錯了,嘩啦啦地蹚著水,湊近了幾步,然後愣在原地。
那人容顏俊朗,看不出年歲,卻須發皆白,看著她溫和地勾唇一笑。
祭靈澈猛地跪倒在地,一滴淚水從眼眶裡啪嗒地落了下來:“師父?……”
“師父!”她拉住那人的衣袖,死皮賴臉:“師父,我就說死了也有好處,都能再見到你了!”
那人挑眉笑道:“混賬,我可不想見你。”
祭靈澈抬頭:“啊?”
那人拂袖道:“嘶……我讓你辦的事情,你辦得驢唇不對馬嘴,還有臉來見我?”
祭靈澈頹然坐到地上:“師尊,我真的很努力了,連廟宇都修了四千多座,死都死了兩回了,再說——”
她笑道:“連你和花世叔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那人佯怒:“混賬!你跟我們這些早死了的老東西比什麼?”
“我做不到,花鏐做不到,抱元做不到,你做不到就理所當然了?彆在跟我東扯西扯!”
那人雖然依舊笑著:“瀾兒,不殺燃樓,妖魔遲早會傾巢而出,到時候啊——你懂的。”
祭靈澈盤腿而坐,幽幽道:“哎,師尊,他們根本不領情的——”
“咱們逍遙門做了這麼多,結果被千夫所指,滿門抄斬啊,在世人眼中咱們就是作惡多端的大邪修,罵我的人比蒼蠅都多,依我看,妖魔要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當孤魂野鬼吧。”
那人笑罵:“混賬東西,你管彆人是怎麼看你?”
他接著道:“殺掉燃樓,已然成為你心中的執念,因為失敗,所以裝出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會讓你心裡好受一點嗎?”
祭靈澈愣了愣,抬頭看向她師父,眼睛裡晶瑩透亮,師父將手搭在她頭上,那藍色熒光彙聚的人形,並不能觸碰到她,但她依舊感到心頭一震。
她眼眶裡那滴淚終究是含不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師父,我動搖了。”
那人微笑道:“辛苦你了,好孩子。”
祭靈澈淚水滾珠似的往下落,她道:“可我再也做不到了。”
蕭棄冕伸手點在她的額頭,隻見他人形漸漸消弭,所有藍色的熒光竟緩緩注入她的額間,祭靈澈一愣,隻感到如墜冰窟的寒冷,好像什麼東西慢慢地回到了體內,竟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師父的聲音回蕩在她識海裡:“萬法皆空,因果不空,走你自己的路,隻需握緊手中劍。”
祭靈澈看到眼前人消弭殆儘,大叫道:“師尊!!”
她猛地睜開眼,隻見熏香嫋嫋,入眼一片雪白的帳紗。
忽然鑽心的疼痛湧了上來,尤其是識海,好像要炸掉一般難以思考,她強撐著起身,這時候帳紗忽然被撩開,她愣了愣,隻見一人白衣勝雪,曦光落在他肩上,如一塊無暇的美玉,手上正端著一碗藥湯。
那人冷冷地看著她:“醒了?”
祭靈澈又躺了回去,心道,又是這個操蛋的世界。
曲無霽道:“你剛才喚我。”
她閉上眼睛裝死,忽然感到額頭一陣冰涼,猛地睜開眼,看到曲無霽坐在她身邊,將冰涼的手覆在她的額間,溫聲道:“頭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