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1 / 1)

樹妖已殺,但血霧並未散去。

薑姰直挺挺躺在地上,突然猛地深吸一口氣,劇烈咳嗽起來。

喉嚨像被火燒過一般灼痛,她翻身爬起,半晌才平複好咳意。薑姰察覺到臉上的異樣,抬手摸去,才發現滿臉的淚痕。

“我這是怎麼了?”薑姰看著濕潤的手心,喃喃道。

“你中了藤樹的幻術,現在已經沒事了。”聞厭牢牢扶著她,“隻是這血霧似乎與藤樹並無關係,要想出去,我們還要另尋他法。”

薑姰也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形勢,她幾下抹乾淨眼淚,強行掃去心底殘留的悵然。

現在沒有時間讓她胡思亂想,薑姰站起身來,和聞厭背靠背,向血霧深處探尋著。

“啪——”

腳下傳來一聲脆響。

薑姰低頭看去,腳底僅剩一小塊的地麵上,一個小小的圓殼被她踩碎,變成大小不一的暗紅色碎片。薑姰蹲下身子,食指沾起一片碎片。

原來不是霧氣。

她又在地上拾起一個完好的暗紅色小圓殼,指尖用力,小圓殼頃刻破碎,四散出和霧氣極為相似的血紅孢子。

是蘑菇的障眼法。

聞厭隨著她的動作停下了腳步,薑姰將小圓殼剩下的碎片舉到他麵前,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這霧氣其實是幻象蘑菇的孢子,它想將我們困在此處生生耗死,蘑菇的本體肯定就在這霧氣之中,我們得找到它,霧氣自然會散。”

聞厭點頭。

他取出自己的劍,劍很長,也很漂亮。與薑姰的劍不同,他的劍上明顯縈繞著一股靈氣,在劍鋒處遊弋。

薑姰有些意外。

他居然是劍修,當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兩人嘗試破開迷障,可眼前的霧氣隻有一瞬地四散,又會重新彙聚。

眼見此景,薑姰將二人衣帶一端係成一個結,用力拽緊,轉頭看向聞厭:“從現在開始,你我一步也不能分開。”

聞厭已經救過她兩次,原先還尚存的一點防備也已經消失殆儘,他已是薑姰認可可以合作的夥伴。

她先前的猜想不錯,這霧氣看似綿延一體,實則有濃有薄,幻象蘑菇為了隱藏本體,肯定會使出各種手段阻擋他們靠近。

那麼——

薑姰一手短刃一手飛絲,這是她使得最好的兩種武器。她緊緊貼著聞厭的後背,自己將手中的刀刃隨意揮舞。聞厭學著她的樣子,也在空中比劃起來。

從前跟著方施琅學習各種妖獸習性時,她告訴過薑姰。幻象蘑菇挑選目標時總是欺軟怕硬的,在這血色迷霧中,落單和束手就擒是最不能發生的狀況。一旦讓它察覺你有所退縮,便會立刻欺身而上,將目標吞沒。

因此,虛張聲勢也是很有必要的。

果然,在兩人恐嚇般地一通比劃之後,霧氣肉眼可見減淡了不少。

可薑姰並沒有有所放鬆。雖然幻象蘑菇不打算和他們正麵衝突,可並不意味著它在這場交鋒中輸了,尋找本體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兩人加快了移動速度。薑姰仔細感受著周圍霧氣變化。

幻象蘑菇要隱藏本體,那若是霧氣陡然異變,那就意味著——

“停。”薑姰出聲。

聞厭身形一滯,他順著薑姰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她緊盯著右側濃烈異常的血霧,幾乎成了一片血海,顏色鮮豔欲滴,仿佛一隻無邊無形的巨獸,匍匐著等待他們靠近。

薑姰剛向右踏出一步,血霧立刻張牙舞爪地裹上她的雙腳。

隨著兩人逐漸靠近,濃霧急劇變化,不知從何處湧出猛烈的風嘯,裹挾著濃重的血霧傾瀉而至。血霧的形態已經逐漸變成細長的銀針狀,如浪潮般拍擊著二人。

薑姰眯起眼睛,尋找著前進的方向,逐漸癲狂的血霧瘋狂阻止著兩人地腳步,試圖逼退他們,薑姰的雙頰已經被劃出細密的血痕,她咬緊下唇,頂著血霧地衝擊向前走去。

隻是她並沒有注意到,身旁聞厭白皙地臉龐上,被刮出的血痕如同落入積水中的雪花,幾乎是劃傷的瞬間,傷口便悄無聲息的愈合了。

血霧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限,薑姰身前已經沒有了路,甚至連血霧都不在了,隻剩下一麵血霧凝結而成的牆壁,柔軟,富有彈性,將兩人圍困其中,不斷收縮擠壓著。

薑姰沒有管自己流血的臉頰,她清楚地感受到空間在迅速收縮。

這是把它逼急了,要跟自己魚死網破。

絕對不能死在這裡!

她千辛萬苦地走到這裡,眼見怎麼能在這裡倒下!

趁現在還有一定的活動空間,薑姰快速在周圍試探起來,她繞著血牆的邊緣快步遊走。

在哪裡。

到底在哪裡。

空間越來越小,兩人的身體已經被迫有了接觸。

幻象蘑菇已經沒時間再同他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它現在就要他們死,哪怕要耗費極大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它害怕了。

這個女人真的會把它的本體揪出來!

在不斷收縮的血牆擠壓下,薑姰終於咧嘴笑了。

她高高揚起握著短刃的那隻手,用力向她猜測的方向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連續的撞擊讓她虎口發麻,她卻不肯停下。

“砰!”

不知是第多少下,她的手穿過了血牆,伸進了血霧之中!

抓到了!

本體比她預想的要小許多,外表滑膩,幾次差點從她掌心滑出去,薑姰深吸一口氣,用指甲狠狠刺進本體,用力向上一拔——

幾乎是她掐住幻象蘑菇的同時,一聲淒厲怪異的叫聲炸響在薑姰耳畔。

“啊——————”

薑姰才不管這些,她大力將自己的手從已經潰散的血牆內拽了出來。一瞬間,如同一顆無形的火藥在二人身邊炸開,原本無邊無際的血霧頃刻間蕩然無存,四周環境恢複正常,仿佛剛剛所經曆的一切隻是薑姰的幻覺。

還因尖叫造成的短暫失聰卻不會搞錯,薑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起來。右手卻依舊死死抓著那株小蘑菇不放。

聞厭解開兩人的衣帶,有些僵硬地一下一下輕撫她的後背。

薑姰慢慢起身,她推開聞厭的手,將手裡的小蘑菇舉到眼前。通體火紅的小蘑菇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正軟趴趴地倒在她手上裝死。

“啪!”

薑姰一巴掌甩過去,抽得小蘑菇顫顫巍巍晃悠了幾下。

“瘴獸欺負我!恪嬰欺負我!”

“你一個小蘑菇也敢欺負我!我看起來很好欺負嗎!”

啪啪幾巴掌甩過去,薑姰誓要把這兩天受得折騰和怒火全都發泄出來。她死死盯著小蘑菇,這是目前唯一一個落到她手裡的手下敗將,此刻恨不得用目光生吞活剝了它。

“方師姐一直想要一朵幻象蘑菇,”薑姰一字一頓地說,仿佛魔鬼的低語,“她想切開看看裡麵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我一定要把你送給她。”

說罷,她不顧小蘑菇再次尖叫出聲,乾脆利落將它塞進了奇容袋。

兩人竟在那血霧中困了幾個時辰,眼下已是子時了。不過也還算是有好消息,誤打誤撞之下居然已經走到了目的地附近。兩人都有些精疲力儘,薑姰決定短暫休整,天亮之後再下洞穴。

不知道進了鬼蒼獸的地盤會不會有意外情況發生,她選擇了更保險的方案。

聞厭自然沒什麼意見,他的要求僅有跟著薑姰一起罷了。

快速支起了火堆,薑姰卻有些睡不著,她看著跳躍的火焰發呆。

“方才你是怎麼從幻境中脫身的?”薑姰突然問道。

今日是她第一次麵對幻境,薑姰允許自己中招一次,卻要為以後能避開這騙術做好準備。

聞厭卻一改先前對自己有問必答的樣子,低垂著眼眸,看上去很是糾結,不知道在想什麼。

薑姰識趣地沒有再問。

篝火的劈啪聲填充了寂靜的空間,伴隨著聞厭淺淺的呼吸聲,他開口說話了。

“幻境依靠心結而生。”

“我的心結已解,它沒能騙過我。”

說這話時,祝桁語氣極為真誠。

隻是這個方法顯然並不適配薑姰的情況,她重新抱住雙膝,盯著跳躍的火焰。熾熱的顏色直直燒進薑姰眼底,燒得她要流出淚來。

薑姰閉上乾澀得雙眼,開始思考先前不願麵對的那個問題。

阿兄自那天被帶走後,為何會變成祝桁的再生之軀?

她如溺水之人出水獲救般猛吐一口氣,冷汗沁濕了裡衣,薑姰用力抱住腦袋,將臉深深埋進懷中。

這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短暫恢複安全感的方法,她想象著有一雙巨大的、溫暖的手掌環抱著自己,流再多的眼淚也不害怕。

當日人人都在討論祝桁如何天才,卻無人提起他如何使用秘術換得肉身,可見這定是件辛秘。

能夠成為祝桁使用的肉身一定有條件,但這條件一定是他親密之人才知曉的。

能將阿兄帶走的人若不是祝桁,範圍也是極小。

隻有祝桁身邊那幾位罷了。

可包括他在內,那偏偏就是當今天下最強勢的幾位。

就算她抓出了真凶,她真的能替家國報仇成功嗎?

被思緒填滿的腦袋在篝火的映照下愈發昏沉,薑姰雙頰被烤得發熱,迷迷糊糊之間,她倚靠著一團東西睡著了。

不知是不是經曆過幻境的緣故,她竟夢到了小時候。

三月三是薑姰的生辰,薑姰是在父王母後多年期盼中降生的,簡直是當成眼珠子一般嗬護著長大的。所以她從小被嬌寵壞了,不僅父母兄長對她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幽都是個小國,幾乎全城的百姓都認得她,每次和小椿偷跑去街上玩,沿路的小攤小販,不管她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樂意往她手裡塞各種新奇玩意兒。

誰家的東西要是能得一句“姰公主喜歡”,必得吹上幾天幾夜的牛皮。

她和大多數公主不一樣,是真真被全國的人一起養大的。

直到那一天。

所有人都死了,她也死了。

她變成了一具藏著妖禍的空殼,麻木地重新活了過來。

她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守著心底深埋的巨大秘密,有時她會在深夜後悔,後悔自己不該活過來,不該把所有人的恨都背在自己身上。她常想,如果哪天自己也死了,會不會沒有這麼痛苦。

這樣的想法又令她生氣,氣自己居然敢有放棄念頭

每到夜深人靜時,無邊的冷寂就像蝕骨之蛆,不停啃食著她的骨血。

她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夢到那天的悲劇在自己麵前重演,夢裡的自己比那天還要無能,她甚至沒有衝上去拚命,隻眼睜睜看著阿兄被帶走,在毫無生氣的幽都城中遊蕩,卻怎麼也找不見父皇母後的身影。

哪怕是在夢裡,薑姰也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麵。

他們一定是在怨她,怨她竟生了退縮的念頭。

若非如此,那般疼她愛她的父母怎麼一次都不肯來她夢中。

可是今夜,她又夢見了從前的一切。

夢中的她還是那個小公主,父皇在,母後也在,她與小椿瘋玩一通,大家剛開開心心地陪她過完生辰。嘴裡還殘留著糕點的甜蜜,她幸福地窩進被窩,阿兄坐在她的榻前,一手輕拍著她,哼著她最喜歡的童謠,哄她睡覺。

三月三,燕子忙,啄了枝兒做新窩,春日濃情蜜意好;三月三,杏花笑,走丟的孩兒莫心傷,春風送他早歸家......

月色如水,身旁的篝火劈啪作響,聞厭輕哼著歌謠,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如同記憶中那般。

少女的側顏倒映在他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