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術(1 / 1)

“剛剛......多謝你救了我。”

虎口逃生之後,薑姰向男子道了謝,隻是她的救命恩人實在有些古怪,長了一張生人勿近的冷清麵容,卻總是眼神乖順地盯著她。

難道救她其實是另有所圖?

可她一個小小女子,身無寶物,也無錢財,他能圖什麼?

薑姰抱著膝蓋,眼神卻控製不住地往男子身上亂飄。

直到此時,薑姰才有時間好好打量起男子的長相。

他生的一副好麵容,眉眼清冷疏朗,膚色略顯蒼白,但並不給人病弱之感,似一塊精致無暇的璞玉,觸手冰涼,質地堅韌,卻又隱隱生溫。

男子方才便給薑姰生好了火。他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蹲在薑姰腳邊。後背輕輕貼上她的小腿,傳來溫熱的體溫。

這個姿勢有些怪異,薑姰不動聲色地向後退去幾分。對方卻好像完全沒察覺到她的意思,她挪一點,他就重新貼上來。

薑姰放棄了,她清了清嗓:“那個......”

聽到薑姰說話,他揚起臉,認真的地看著薑姰。

“你叫什麼名字?”

薑姰本意隻是想隨便說些什麼,打破兩個人在此不尷不尬地對峙。可男子卻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壞事,他表情驟變,細長的睫毛輕輕垂下,遮住眼中的嗔怨。半晌才悶悶出聲:“聞厭。”

邊說著,他用樹枝在地上劃拉出兩個字。

薑姰看過去,他寫得很生疏,有些歪歪扭扭的,她努力辨認著。聞厭看她這副樣子,小聲嘀咕:“你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薑姰沒有聽清。

“沒什麼。”聞厭想到自己撿到的東西,“這個還給你。”

薑姰手裡被塞進一個軟趴趴的布團,她仔細一看,正是自己的奇容袋和腰掛。

“多謝你!”薑姰有些驚訝,“我還在發愁怎麼把這些東西找回來呢。”

“我看到你被抓走了,這上麵有你的味道,我順著味道找過去的。”聞厭有些驕傲地說。

順著味道?

聞厭說的很多話都讓薑姰摸不著頭腦,言行舉止都讓薑姰聯想到一隻剛化人性不諳世事的小獸,隻會莽撞直白地與人交往。

這人雖然奇怪,但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壞心眼的樣子

“你是怎麼引開它們的?”這是薑姰更關心的問題,畢竟她想不出是什麼讓那妖獸短暫放棄了鴣水之力的誘惑。

“我在很遠的地方放了它們更感興趣的東西,”聞厭說著,拿出一個紙包,“把這個吃掉。”

他將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倒在薑姰掌心,薑姰看不出這是什麼,隻聞到一股淡淡的藥味:“這是什麼?”

“它們還會繼續抓你的,你吃了這個,身上的味道會變得不一樣,它就找不到你了。”

看出她的猶豫,聞厭補充道:“沒有毒,我自己也吃。”

他擼起一節袖子,將小臂舉到薑姰麵前,薑姰一愣,卻並沒有往後躲。她現在已經有些習慣聞厭這種笨拙唐突的舉動,他身上有一股同樣的藥香,這是聞厭給她的證明。

隻是他的腕間趴著一道極深的疤痕,宛如一條醜陋可怖的肉蟲。

薑姰看了他一眼,沒再多問,直接將藥丸一口吞下。

聞厭笑了,他右頰有一道極淺的酒窩,看起來更像某種小動物了。

腰間傳來一股癢意,薑姰趕緊摸到腰封處,果然是自己留下做聯絡的雙印木有了消息。

這是穹山特有的一種一株雙生的木材,在其中一塊木上留下的印記會同時出現在另外一邊,可用作通訊,輕輕撫摸便可消除印記重新書寫。

她剛要落刀回信,卻又改了主意。

眼下自己落單,正好方便她去尋找祝桁的蹤跡。祝桁曾說要去找鬼蒼獸,如果馬上與師姐他們彙合,不方便行動不說,就算他們願意同自己一起去尋鬼蒼獸,也可能連累他們受傷。不如就隻報平安,待自己查出些什麼,再彙合也不遲。

已脫身勿掛念。薑姰用刀輕輕刻下。

“師姐,”韓兆有些坐不住,“我們真的不去找阿姰嗎?雖然她傳來的信息是那樣說,可畢竟......”

沈枝意打斷了他:“既然阿姰不讓我們去,肯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或者不便,如果我們貿然行事,反倒打亂了她的計劃就不好了。”

“阿姰不是行事衝動的性子,如果有需要,她一定會再傳信來。”

儘管韓兆心下依然擔心,但他明白沈枝意說的有道理,隻好點頭應下。

不遠處,一個長相明豔的女子正倚著一棵樹,眼裡卻是和長相不甚相符的冷靜。她穿著一身紅衣,周身一股極淡的苦澀藥香,幾縷碎發貼著額頭,一隻長長的辮子搭在右肩,一直垂到腰際。

她把玩著手中的藥盒,眼神卻始終跟隨著沈枝意,看到對方向自己走來,直起身子,將藥盒遞了過去。

“慕容清兮,此藥當真能修複心脈?”沈枝意急切地問。

師傅多年前為下鎖山陣自斷右臂,遭受反噬,如今雖修為已到,卻因心脈受損無法突破飛升,這一直是整個穹山上下都掛心的事。

方才在幾人經過一夜修正,身體都已經恢複大好,本打算一邊循著薑姰的蹤跡,一邊殺些妖獸,取些異寶,也不算白來沐霖會一趟。

可半路遇到了獨身一人的慕容清兮,對方表示是刻意尋她們來的。慕容家的幾人各自為戰,她是來找穹山暫時合作的。

沈枝意看著手裡的藥,心下意動,饒是她向來心思穩重,此刻也難掩激動。

“我來請你們共事,自然要拿出最大的誠意。”

慕容清兮說話十分直白:“護心骨隻有一塊,這就注定同族之間必有爭搶,不如直接各自為戰。慕容家講的是競爭,沒有本事的人不配成為慕容家的弟子。我來找你們合作,不為彆的,隻為你們是穹山的人,哪怕不是最強的,但我不必擔心你們會在背後刺我一刀。”

沈枝意一直對慕容清兮頗有幾分欣賞,作為慕容家族下一任家主最有力的候選人,她完全繼承了現任家主慕容萍的行事風格,乾脆利落、自信灑脫。比那個看起來就一肚子壞水的慕容騁看起來要好太多。

她略一沉吟,轉頭環視一周,想征詢其餘人的意見。

其餘幾人一直在聽著兩人的對話,見沈枝意有所表示,紛紛點頭表態。

石洋用力攪拌著鍋中的食材,他手藝最好,做飯的活計從來都是他做,隻是現在這大幅度的動作多少有些泄憤的意味。

罷了,就算自己不喜歡她總是太過自傲,看在丹藥和師傅的份兒上,他石洋男子漢大丈夫,賣她這個麵子。

見石洋同意,沈枝意正欲答應,卻見慕容清兮大方將丹藥盒直接放在她手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慕容清兮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這是我的原則。”

......

薑姰已經決定要去蹲守祝桁的蹤跡,在出發尋找鬼蒼獸的時候犯了難。

“我要和你一起走。”聞厭很執著。

薑姰實在是搞不懂他,她已經說了很多遍,自己要去做的事情非常危險,搞不好要送命的,她不想害了他。可聞厭就好像聽不懂一樣,走一步跟一步,怎麼也甩不掉。

隨他去吧,如果他有心害自己,大可以在銀月狐的洞穴中殺了她。

該說的話薑姰也都說清楚了,她知道聞厭本事不小,肯定不會給自己拖後腿就是了。

兩人就這麼一同上了路。

儘管聞厭從未對自己展現出哪怕一丁點兒不軌意圖,甚至對她超乎尋常的好,薑姰心裡始終還是繃著根弦。因此,在聞厭提出要禦劍帶她一起走時,薑姰果斷拒絕,自己走路是慢了些,可若是一起上了天,要是任何意外狀況發生,她隻能將身家性命都托付到他人身上。

薑姰不喜歡這種感覺,慢點就慢點吧,腳踏實地的多好。

兩人一路磕磕絆絆地趕路,薑姰照著記憶大致還原了沈枝意那張地圖的樣子。靠著地圖和聞厭的感應,這一路走得倒還順利。薑姰估摸著,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下午就能走到了。

傍晚,四周漸漸起了霧。

起先是薄薄一層,像一層會呼吸的膜,附在薑姰身上。一會兒的功夫,霧氣逐漸變濃,轉眼就已經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遠處的斜陽紅得刺眼,仿佛天際一灘汙血,將奶白的霧氣渲成金紅一片。

薑姰發覺不對勁,她伸手向後探去,試圖拉住聞厭,卻隻摸到一手血紅的濕潤。

周圍的巨樹一棵接一顆地消失在霧氣中,天地之間好似就剩下了她一人,血色濃霧變成了長著大嘴不斷進食的巨獸,吞噬著所有的一切。

薑姰悄然拔劍,警覺地四處張望著,鮮紅的霧色幾乎將她緊緊包裹,仿佛一片沒有儘頭的血海。

薑姰蹙了蹙眉,她從來不怕和妖獸單打獨鬥,因為她不能死,所以會拚了命去活。

可眼前這種迷障,是要將她生生困死在這裡,憑她再怎麼身法精妙,也無計可施。

冷靜,冷靜點,阿姰。她在心裡默念。

薑姰留意著身旁異動,一邊提防霧氣中隨時可能出現的偷襲,一邊尋找著聞厭。她緩慢移動著步子,綿延的霧氣已然連成了霧海,看不見儘頭,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

她在等待這迷霧對自己動手。

可隨著她的移動,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漸漸為她讓出了一條路,小路並不寬,隻能容納一人通行。儘頭隱隱有人聲傳來,仿佛藏著另外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這條路很明顯有古怪,薑姰下意識往其他方向走去,卻愕然發現自己完全使不出力氣。

仿佛有另一個人接管了她的身體,薑姰的意識依然清醒,但比失去意識更為恐怖的是,她現在清醒地感受到——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

薑姰隻感覺自己的意識被關進一個狹小的盒子,有一雙大手操縱著她,眼睜睜看著身體沿著血路走去。

沙沙——

沙沙沙——

霧氣飄渺著散開,卻不停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隨著薑姰不斷向前,原本一人寬的小路逐漸開闊,隱約的人聲也漸漸清晰。

熟悉的畫麵如海市蜃樓般鋪開在她麵前——

幽都城中的主路上,日頭正好,三三兩兩的小販正各自打理著生意。幽都並不大,此刻集市上卻也是熱鬨非凡。

李木匠在鋪子門口刨著木花,他是個老實木訥的漢子,家裡有個兒子,和薑姰一般大。雖然不愛說話,卻總有新奇的點子能做出有趣的玩具來。隻要薑姰有一點喜歡的意思,便會硬塞了送給她,死活不肯收錢。

酒樓今日的生意不錯,原本站在門口吆喝客人的阿超都進去跑堂幫忙了,送了幾位喝多了酒的老爺們出來,一甩汗巾繼續進裡頭忙活去。

賣布料的小玉姑娘正和客人討價還價著,但她嘴皮子極利索,每次都吃不了一點虧。她家的布是城中最好的,哪怕有再難纏客人,隻要拉著上手摸摸布料的手感,小玉就都能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掏錢。

形形色色的人在薑姰身邊穿行而過,說戲的老頭、回家的書生、唱曲兒的姑娘、吆喝的攤主......

薑姰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街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麵孔她幾乎都能叫的出名字。

可為什麼,如此尋常的一幕,竟讓她有要落淚的衝動?

薑姰忍不住摁住太陽穴,她的頭越來越痛了,先前的記憶都紛紛化為碎片。

她不記得自己今早什麼時候出了門,不記得從哪條小路偷溜出了皇宮,甚至不記得上一秒的自己正在做什麼。仿佛記憶被從這一刻斬斷,留下一個嶄新的她。

買糖人的趙大娘頭發梳得板正,在洗得發白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取下剛剛畫好的糖人,笑盈盈地向薑姰走來:

“姰公主,好幾日不見您了,快嘗嘗大娘剛做的糖人,畫的是您最喜歡的小燕子!”

她的嗓門不小,一下子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

幽都城中人大多都認得薑姰,這一嗓子像是捅了馬蜂窩,不少人小跑著過來和薑姰打招呼。

“姰公主!咱家最近新排了兩出戲,很是好看啊!要不要去我哪兒坐坐!”

“去你的,姰公主明明最喜歡上我家聽說書了!”

吵吵嚷嚷的聲音逐漸讓薑姰緊繃的神經安定下來,慢慢露出了笑意。她接過趙大娘手中的糖人,甜甜地道了謝。

原來是她今日又偷偷跑出來玩了。

一定是這樣。

薑姰沒再繼續想自己為什麼失去了片段的記憶,仿佛有一道聲音催促著她不要管那麼多。

身後,有人不輕不重地拍拍她的發頂,薑姰轉頭看去。

薑景俊朗的麵容出現在她眼前,他負著手,佯裝生氣:“又自己偷偷跑出來玩?”

薑姰想也沒想,猛地撲進薑景懷中,將手中的糖人送到他嘴邊,賣乖道:“阿兄!嘗嘗看!”

阿兄笑得溫柔,麵中的那顆小痣隨著表情起伏著,麵對她的撒嬌賴皮毫無辦法:“你啊!”他伸手刮了一下薑姰的鼻頭。

薑姰揚起白淨的小臉,紅暈如水霧般在她雙頰暈開,趴在薑景的懷中。

“阿兄給你準備的小禮物。”薑景一下下摸著她的頭,取出一隻小巧的玉佩,“快收下吧。”

“薑姰——”

“薑姰——”

似乎有什麼人在喊她的名字,薑姰接東西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向四周張望著,卻並沒有發現聲音的來源。

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街上的人們都不再忙活各自的營生,反而以她為中心慢慢彙聚起來。一圈一圈地包圍著,所有人都表情慈愛地看著她,眼神仿佛在無聲催促著——

快接下這枚玉佩吧。

離得最近的薑景的臉上是一個標準的、柔和的笑,他一動不動地端著那枚玉佩,語氣溫柔:

“阿姰,快帶上吧。”

他的眼神仿佛有魔力,能生生將薑姰吸進去一般。她再聽不見那個遙遠的呼喚,慢慢地,慢慢地向那枚玉佩伸出了手。

......

血色的霧氣已經一棵兩人高的藤樹正緩慢移動著枝乾,發出瘮人的沙沙聲,古綠色的藤蔓已經緊緊纏住薑姰的身子,有的枝丫正順著衣料的縫隙鑽了進去。

薑姰安詳的躺在藤樹懷中,她笑得很幸福,可空洞的眼神呆呆地看向前方,大顆淚珠從眼眶滾落,浸濕她幸福的麵頰。

一枝粗長尖銳的枝乾正懸在薑姰麵前,尖利的一端緩緩向她靠近著,宛如一柄巨大的箭矢,馬上便會擊穿她的頭顱!

不知薑姰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麼,竟慢慢向那利器伸出手去。

聞厭的臉色很差,薑姰現在已經完全陷入幻境之中,就算強行殺了這棵樹妖,也無法將薑姰喚回,反而會有永遠醒不過來的可能。

沒有時間了,他不能再猶豫了。

聞厭當機立斷,念決開起了一道靈力屏障,抽出自己的劍,直接在小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傷口在空氣中暴露不過一瞬,便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愈合。兩滴鮮紅的血迅速落入濕潤的土地。

下一秒——

那幾乎要將薑姰拆吃入腹的樹妖似乎受到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整個樹身連同藤蔓一齊顫抖起來,眨眼的功夫,原本緊緊纏繞著薑姰的枝丫竟全部鬆了手,朝著落血的土壤猛紮過去,仿佛此處藏了什麼珍饈美味。

聞厭看準時機,在樹妖鬆開薑姰的同時猛衝過去,接住,而後重重摔在地上。

“流風!”

隨著聞厭出聲,原本背在背後的劍瞬間出鞘,在空中挽出一個花,破空而去,直接終結了那狂躁的樹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