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隨著天光漸漸亮起,城門剛開,就迎來一隊疾馳的騎兵。他們沒有半刻停留,駕馬叱吒,直奔最遠處的皇城。

越國朝堂上,文武百官紛紛垂首肅立,沉默不語。坐在最高處的越國皇帝李澤睿,朝服冕旒,注視著僅剩的空位,俊朗的麵容越來越冷。

皇帝與淩曄同歲,年少初登帝位時,還不覺得淩曄權傾朝野,隻覺得他是個得力幫手。隨著羽翼豐滿,那和皇權相撞的淩曄,就越發礙眼了。

“夜王還沒來嗎?”皇帝的語氣明顯不耐煩了。

站在皇帝旁邊的總管太監趕緊上前拜道:“啟稟陛下,夜王估計有事耽擱了......”

“他能有什麼事!”皇帝驟然打斷總管的話,冷笑道,“昨日才與他那幫妻妾遊湖,好不逍遙!”

皇帝厭惡淩曄,下麵大臣也不介意添點油、加點醋。立即就有人站出來說道:“陛下,夜王自持功高,三番兩次做出逾越之舉。若不嚴懲,隻怕他忘了陛下才是越國之主!”

話音剛落,殿外就響起一道聲音:“宋大人是想說,本王功高震主嗎?”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讓宋大人身子一抖。文武百官俱是心神一緊,側目而視。隻見淩曄戎裝秀頎,昂首闊步走進朝堂,目空一切。

他來到最前麵的空位處站定,又轉身掃視了一遍群臣,最後停在了宋大人臉上,輕哼一聲:“功高震主?”

“隻有陛下無能,才會覺得臣子震主。宋大人,你是想說陛下不及本王嗎?”

宋大人一聽,雙腿當即軟了下來,跪在地上,一邊駁斥著淩曄的話,一邊向皇帝解釋:“淩曄!我可什麼都沒說,你不要胡亂栽臟!陛下明察,臣分明沒說一個字,都是那淩曄......”

“夠了!”

皇帝聲音不大,卻透露著濃濃怒火。百官們身子又是一抖,低眉順眼,站得更規矩了。隻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站在淩曄對麵的雲相雲廷深。

他約摸四五十歲,穿著一身朱錦官服,精神矍鑠,不怒自威。麵對劍拔弩張的朝堂氛圍,好像置身事外一般,雲淡風輕。隻在皇帝快要發怒時,突然站出來說道:“陛下,據邊關探子來報,幽國太子率兵逼近兩國國界。”

皇帝這才冷靜下來,死死盯著淩曄,緩聲說道:“夜王殿下,此事您怎麼看?”

淩曄審視著皇帝,嘴角微微上提:“陛下需要臣怎麼看?”

“朕是在問你!”皇帝咬牙說道。

“先陛下開口,豈不是坐實了臣震主之名。”淩曄說得謙卑,但神色全無謙卑。

皇帝自然能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也隻能裝聽不見,暗暗握緊了雙拳,好聲說道:“夜王勞苦功高,朕甚欣慰。他人流言,夜王不必介懷,大可直言!”

“既然如此,臣便直言。幽國來犯,不足為懼。隻是臣有一樁心願未了,還請陛下成全。”淩曄低首一拜。

皇帝眼也不眨地盯著淩曄,顯出一絲慌亂。以往淩曄都是戰後凱旋才來求皇帝賜婚,但今日卻在出征前提出了這個要求。

然而皇帝不願說,卻有人替他說。雲相站出來道:“陛下一向敬重夜王,夜王有什麼心願,不妨直說!”

若按以前,皇帝都會順著雲相的話說下去。但這一次他沒有,而是雙眉緊蹙,凝望著雲相,似是在詢問又像在乞求。

然而雲相宛如一尊石像,不可撼動。皇帝隻得收回了目光,恨恨盯著淩曄,咬牙切齒道:“夜王有何心願,但說無妨!”

淩曄臉上不見了漠然,撩袍跪地一拜,鄭重道:“臣與蘇家長女蘇茜,情投意合。望陛下看在臣為越國征戰多年的功勞上,恕蘇家之罪,使臣與蘇茜能成眷屬!”

朝堂安靜下來,百官們低著腦袋相互看著,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心裡卻想著同一件事——這次皇帝會不會如淩王所願。

早在蘇家獲罪前,蘇茜已經名滿京城,是京城王孫公子心中,最完美的那一抹月光。但凡詩中描寫美人或者月光的,那必定是在寫蘇茜。

可惜,蘇家因言獲罪,彼時皇帝還是太子,在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這才讓先帝鬆口。蘇家一脈,儘數被貶,家財被封,淪為庶民,從此退出朝堂。

幸好有沈家資助,這才不至於舉家餓死。

也正因為蘇茜罪臣之女的身份,皇帝才能以不和禮製,接連拒絕淩曄求親。可皇帝把彆家女子賜給淩曄的行為,也招致了不少民怨。如今這樁婚事,皇帝是再不能拒了。

高堂上的九五之尊此刻無助的如同一個凡人,雙手緊緊扳著龍椅,額間青筋畢露,廢好半天力氣,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個“準”字!

眾臣紛紛愕然,不禁抬起眼眸,隻見皇帝半靠在龍椅上,麵色陰狠,直直盯著春風得意的淩曄。

這君臣之間的間隙,已經成了無法愈合、無法填滿的無底深淵。

越國不是隻有淩曄一個將軍,但不是淩曄部下的將軍,卻沒一個。自從先帝開始重用淩曄起,越國軍防就逐漸落入了淩曄手中。

皇帝想要淩曄的命,常寧想要淩曄的心。而人心難測,所以常寧決定暫時住在夜王府,徐徐圖之。

她帶著另一個婢女阿杏,在夜王府中閒逛,打算熟悉一下環境。正當主仆二人路過一個拐角時,對麵忽然冒出來一個女子,與常寧撞到一起。

女子衣著華貴,不似普通人,卻像個婢子一般,一直低著頭、扭著手,不斷說著抱歉。

常寧俯視著女子,歎道:“就算要道歉,好歹把頭抬起來,讓我看見你的誠意吧!”

女子猶豫一番,終是慢慢抬起了腦袋。常寧這才看清她的模樣。長得倒是清麗可人,就是右臉靠近下巴的地方,生了好大一塊疤,像是被火燒傷的,年歲久遠,隻有淡淡的痕跡了。

或許是常寧的目光太燙人,女子又低下了頭,細聲說道:“抱歉,嚇到你了!”

“什麼嚇人?”常寧有些莫名其妙。

女子身影一頓,弱弱呢喃道:“我是說我的樣子,沒嚇到你吧?”

“你的樣子?”常寧還是不解,隨口說道,“不會呀,挺漂亮的!”

魔是憑靈力法術辯人的,不知道美醜。也不知道破相對人族女子而言,是多可悲的一件事。

在聽到常寧這句話後,女子一愣,嘴角慢慢翹起,背也直了許多,依舊垂著眼眸,輕聲說道:“我叫薛靈玉,出自南河薛家。”

常寧能聽出她話中欣喜,但不知道這欣喜來自何處,跟著回了句:“我叫常寧,出自京城常家。”

薛靈玉還想說些什麼,可在瞥見阿杏那震驚害怕的眼神後,又恢複成了老樣子,一連後退好幾步,吞吞吐吐道:“我,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剩下的常寧又莫名其妙起來,她往自己身後一看,隻有個阿杏站著,不禁低聲自語:“跑那麼快,我還以為見鬼了呢!”

仿佛是為了證實她這句話似的,旁邊院子裡突然響起幽幽笑聲。

常寧頓時打了個寒顫,後又覺得自身身為魔,好像沒必要怕鬼。便轉身大步朝院子裡走去。

然而院裡坐著的,並不是什麼女鬼,而是另一個側妃。還十分自來熟,一見著常寧便招手道:“常寧,快過來看!這裡有兩隻喜鵲打架!”

常寧一臉疑惑,慢慢走來問:“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女子熱情道:“我叫唐韻蘭,你叫我韻蘭就好。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在靜湖見過你。”

常寧忽然明白過來,這夜王府裡,穿得好看又年輕的女子,不是夜王側妃還能是誰呢。她微微低首,說了聲:“韻蘭姐姐好!”

“什麼姐姐妹妹的,怪彆扭的,叫我名字就好!”唐韻蘭說完,又指指自己對麵:“有位子,你坐吧!”

常寧猶猶豫豫坐下,唐韻蘭立即遞過來一盤瓜子,問道:“要吃嗎?”

“不用了!”常寧擺擺手,有些不適應唐韻蘭這跳脫的性子。

唐韻蘭自己抓起了一把瓜子,一邊看喜鵲打架,一邊大笑著。

那兩隻喜鵲打累後,立即分開,各自挑根樹枝立著,整理整理羽毛。最後不知聽到了什麼動靜,倏忽一下,飛入藍天。

“多好呀!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常寧以為她是在感歎自己沒有自由,便提醒道:“我聽夜王說,府裡的姐妹要走要留,可隨心意。”

豈料唐韻蘭聽了這話,突然回過頭來問道:“我為什麼要走?”

“誒?”這倒把常寧問迷糊,不是你自己在羨慕鳥兒自由嗎?

收了笑容後的唐韻蘭還是那美麗動人的模樣,隻不過這份美麗中添了幾分頹然。

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問:“常寧,你知道世界上最完美的夫君是什麼樣的嗎?”

不等常寧回答,又自己說道:“是夜王這樣的人!”

常寧在內心默默感歎:這樣一年到頭都不見人影的人,算什麼好夫君!

唐韻蘭拍拍手,輕鬆一笑,趕走了臉上的頹氣:“我知道你肯定會說,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的人,算什麼好夫君!”

陡然被戳中心思,常寧有些尷尬,連忙解釋:“怎麼可能嘛!夜王殿下舉世無雙,當然是最完美的夫君!”

“是這樣沒錯,但我說的完美不是指這一點!”

唐韻蘭往後一靠,緩緩說道:“夜王完美的地方,就在於他從不回來。一個從不回家,從不管你,還給你提供錦衣玉食的夫君,可不是最完美的夫君?做人呀,要活明白點。與其信什麼海誓山盟,倒不如留在夜王府逍遙快活!”

常寧沒想到她看得如此通透,不知該接什麼話,隻能說出個“是嗎?”

唐韻蘭又是一笑:“嫁到夜王府的,都是家裡不受寵的女子。即便帶著錢財出了夜王府,也不過是掉在路邊的一塊兒肥肉。幸運點的,找到個能依附的男人過活。不幸的,人財兩失,不知淪落何處。所以府裡的妃子們,除了那幾個喜歡挑事的,絕大多數都像我一樣,就求個衣食無憂,來去自由。”

“所以——”唐韻蘭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常寧,似乎已經看見這副皮囊下的魔,悠然說道:“你不必如此戒備,會讓人看穿的!”

常寧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露餡了,趕緊扯開一個還算燦爛的笑容,解釋道:“妹妹才來,還有些不適應,勞煩姐姐憂心了。”

唐韻蘭問言,笑意越深,卻是什麼也沒說,隻把腦袋轉了回去,繼續盯著那光禿禿的樹枝,悠哉嗑瓜子。

不知為何,眼前人隻是一個凡人,常寧卻坐如針氈,不消一刻,就找借口溜了。

自來到夜王府,常寧越發覺得,如今的世道似乎與她記憶裡的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