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新詩是在夢裡撿到的冷冷。
她在那間冰窟似的筒子樓找到了一個三十寸的行李箱。箱子沉甸甸的很壓手,打開一看,裡麵竟然蜷縮著一個七八歲的女童。
女童猛然睜眼,嚇得她直接從夢中驚醒。
冷冷就這麼出現在了她的床邊。
也是這之後,喬新詩才發現原來她是個機器人,還是個沒電的智能高仿真機器人。
可能是太害怕寂寞,儘管這個機器人來曆相當詭異,但喬新詩還是留下了她,並用那場離奇的夢境為她取名冷冷,至此以冷冷媽媽自居。
充滿電後,這個看似一板一眼執行指令為她做飯洗衣的機器蘿莉,總是會趁她不注意往外溜,喬新詩也從不阻攔。
因為過不了多久她總會灰溜溜地回來。
漸漸的,冷冷不再執著離開,甚至會主動找喬新詩聊天。
從“今年是哪一年?這裡是哪個城市?你叫什麼?”的試探。
到“你在乾什麼?”“你的直播間為什麼沒有人?”“你的直播間為什麼突然來了這麼多人?”的交流。
再到“媽媽晚上吃洋蔥炒肥牛行不行?”“媽媽又偷偷點外賣?”“媽媽可不可以幫我把頭拆下來消毒?”的熟稔。
她們越來越像一對真正的母女,在這個慢節奏的城市裡相依為命。
喬新詩也問過過冷冷的來曆,冷冷隻說自己被格式化過,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我在你主人——姑且稱作你,於默川市的住所中找到了一份厚厚的機器蘿莉設計稿件,那是一份精妙絕倫的設計。”
步宴彆這樣感歎。
當年技術部拿到這份稿件時如獲至寶,整個部門連夜研究了整整一個星期,冬部長才頂著拳頭大的黑眼圈親自來外勤部彙報。
“這簡直是天才!”似乎下一秒就要猝死的冬部長手舞足蹈。
“五萬多個獨立模塊,骨肉融合的精巧鏈接,能夠隨意模擬人體任何一塊肌肉的運動,甚至有淚腺,連接可拆卸的胃!除了沒安裝智能係統外,簡直完美!
“如果讓我用肉眼觀察這件藝術品,我一定分不清她和真正人類的區彆!
“現在可以告訴我,這位天才設計師,哦!也許是天才創造師,她人在哪裡嗎?”
得知這份稿件的主人已經遇害,甚至連魂魄都在兩天前徹底消散的冬部長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後他一直哭喊:“天妒英才!天妒英才!”
當年的技術部一直不明白,設計者為什麼要讓一個沒有任何智能控製係統的機器人,擁有如此仿真的外表和內核。
但現在,步宴彆明白了。
“它由人直接控製。你可以將自己的記憶注入其中,然後成為它。當年這是你的脫身底牌,對嗎?”他問。
冷冷不說話。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淚水順著臉頰簌簌往下落,連鼻尖和人中都染上了可憐的嫩紅色,看得喬新詩一下子心就化了。
“乾什麼!欺負我女兒?她又不知道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護犢子的老母親罵罵咧咧地推了一把步宴彆,又小心地扶住閨女,捏著袖口想替她擦眼淚,卻發現她早就收住了情緒,就連臉上的薄紅都一並褪去,好像剛剛委屈哭的女孩不是她一樣。
冷冷抬頭,衝著她露出一個歡欣鼓舞的笑容。
她無法感知到悲傷,也沒辦法真正哭泣,隻是根據以往的經驗,複製出一段此刻應該有的表現。
被困在機器人軀殼裡時,看見的畫麵聽見的聲音,都需要轉化成為數據才能被她接收,說出的每一個字,也都是數據通過揚聲器外放。
看不見聽不見說不出,她就像被悶在了一張巨大的保鮮膜裡,從外麵看新鮮如初,內裡卻早已窒息。
可怕的是,她也不再需要呼吸。
即使走出冷冰冰的鋼鐵牢籠,世界與她依然隔著一層無形壁壘。
能在這個處處桎梏的空間裡來去自如,本身就是不被世界認可的結果。
她輕輕推開喬新詩的手,重新對上步宴彆的視線,然後挺起胸膛,指向自己的心臟。
“這架機器人,是我依托一顆寶石打造的,我能短暫地用意識操控它。她告訴我,那是顆名為燭火的靈魂寶石,也是永寂的鎮教之寶,永寂追殺我們,就是為了找回它。”
步宴彆追問:“為什麼永寂的鎮教之寶在你們手裡?”
冷冷眼底露出狡黠:“如果我還活著,我一定會逃避這個話題。可惜我死了,尊嚴變得一文不值,所以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你——因為我的親生母親,就是永寂成員,還是個核心成員。
“活著的我,身上流著肮臟的血,如果割出來做毛血旺,也不會有人想吃的。”
喬新詩眼神複雜,不知道該說千萬彆妄自菲薄,還是說外麵賣的毛血旺也不見得有多乾淨。
“她叛逃了?”步宴彆猜測。
“可能吧。我怎麼知道?”冷冷玩著棉襖上的裝飾小球,一臉無所謂。
喬新詩似乎明白了什麼:“你的親生母親不是把你養大的那個‘她’?”
冷冷對自己的母親和對“她”的態度截然不同,言語間甚至對身為永寂核心成員的親生母親透露出厭惡。
“當然不是!”她嘻嘻笑道:“她比媽媽好一千倍一萬倍,所以我從來不喊她媽媽。”
所以她的執念從來就是找到“她”。
新媽媽喬新詩滿目滄桑。不過也是自己非要讓冷冷喊媽媽,而且冷冷那時已經沒有感情,也不能說她有惡意。
不過這些陳年舊事可以先放放。步宴彆終於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當年是誰殺的你?”
但冷冷卻不想回答:“不知道,不認識。”
“沒關係。”步宴彆很迫切,忍不住向前一步,卻被護犢子的喬新詩瞪了回來。
“你可以口述,裡麵有沒有一位男性符師,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長得俊朗,大概這麼高。”他比劃了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眼巴巴地盯著冷冷。
吃瓜吃兩頭的喬新詩立馬聽出來,他描述的應該是懸案中,單獨行動又離奇失蹤的組長,但問的卻是他是否殺害了冷冷。
而且……符師?怎麼感覺撞職業了?
她抬手摸向丸子頭,頭頂的小符人伸出一隻胳膊,親昵地戳了戳她。
冷冷聽到這話,似乎想起什麼,湊到步宴彆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腦袋,仔細端詳。
喬新詩睜大雙眼。
步宴彆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幾近停滯,任由她上下左右地擺弄。
十分鐘後,冷冷若有所思地收回手。
“怎麼樣?有印象嗎?”不知為何,步宴彆急切的聲音帶了些阻澀。
“嗯……”冷冷摸著下巴,“長得挺好看。”
她哼著小曲,就要拉著喬新詩離開,卻被踉踉蹌蹌的步宴彆攔住了去路。
步宴彆咬緊牙關,清冷的臉上毫無血色,眼角卻被熱淚沁染出胭脂色。
他的指節青白,聲音也仿佛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告訴我,求你……是他嗎?”
冷冷覺得好玩,想用手指撬開他顫抖的薄唇,被“媽媽”緊急拽了回去。
喬新詩看著含淚欲滴的美人,長歎一聲,轉頭勸冷冷:“要不然你就告訴他吧,感覺他快碎了。”
步宴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冷冷不買賬:“憑什麼?”
“憑他長的好看啊!你自己說的。”
冷冷想了一下,問:“你貪圖他的美色?”
這一句給她的高度拔高到一個昏君的層次,噎了一下,她解釋:“這人是盾位輔助,能開鎖血掛。”
“而且,”喬新詩梗著脖子喊:“我為什麼不能貪美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看著冷冷木著一張小臉思索,她理直氣壯的聲音又小了下來:“你要是不想回憶那段痛苦往事,就算了。”
“也沒什麼不能回憶的。”冷冷坦言,“我就是煩他們騙我。”
步宴彆立馬保證:“我絕不會再欺瞞你一字一句,如有違背,必遭烈火焚身之刑!”
話說得太急,冷風灌進他的喉嚨裡,嗆得又猛咳起來,咳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還不忘淚眼朦朧地抬眸看向喬新詩。
一聽看上了他的臉,勾引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喬新詩舔了舔酸疼的牙根,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什麼高嶺之花,而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黑心蓮。
要不是祠堂和魚門消耗了他太多氣力,恐怕現在早就動手了。
她剛想提醒冷冷,就聽冷冷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我就是看見了他們殺了幾個人,搶了個什麼東西。本來打算扭頭就跑的,結果被發現了。
“殺我的人有三個,兩個看不清長相,一個年紀不大,和我差不多。看不清長相的兩個沒怎麼出手,隻指使小的追我,我躲進一棟爛尾樓裡,最後被殺了。”
一番沒有任何修辭的陳述,聽得喬新詩心裡一陣酸疼。她不再阻攔冷冷,因為她也想讓凶手儘快伏法認罪。
步宴彆追問:“為什麼看不清長相?穿了什麼衣服?用了什麼武器?”
冷冷嘖了一聲。
“看不清就是看不清唄。一個被爛布條包得嚴嚴實實,一個穿得人模狗樣,戴著機車頭盔。對了,戴頭盔的那個推上過麵罩,眼睛是藍色的,看著不像花國人。年紀小的那個嘛,穿著很薄的衝鋒衣。至於武器……另外兩個沒看見,小的那個——”
她覺得很有意思,在空中畫了個弧形。
“很漂亮,是個大扇子,扇麵有一片蔚藍的海,能射出刀一樣的風刃,割在身上超級疼!”
喬新詩難過地從背後抱住她。
“沒有人用符對嗎?”步宴彆確認,他的眼裡散發出強烈的光彩。
冷冷審視著他,突然道:“他是你什麼人?用符的?”
步宴彆狼狽地移開視線:“一個……”
他本想說是組長,一個教他本事的老前輩,卻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剛立下的誓言,又閉了嘴。
半晌,他才垂眸啞著嗓子說:“是我父親,也是特處局最年輕的外勤組長。”
“當年你死時,手裡緊緊攥著一張,他繪製的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