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語宗最傳奇的人物,是做了第一任特處局局長的步老爺子步中險,但步宴彆最敬仰的,卻是自己的父親——步道難。
“保護所有應該保護的人!”在母親的葬禮上,他跪在地上,濕潤的眼睛緊緊貼在兒子的臉頰,這樣告訴步宴彆。
然後他在一場大雪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具陌生的、冰冷的女屍。
女孩不甘地瞪大雙眼倒伏在雪地裡,高舉著一隻手,手裡緊握著他父親的符紙,身後是匍匐數百米、觸目驚心的爬行血痕。
她滿身刀口,卻沒有致命傷,死因是極致的嚴寒和大量失血,殘魂找不到恒陣的靈力殘留。而他那擁有恒陣的父親,隻留下了一張傳訊的符紙。
還是張必須依賴術法才能起作用的傳訊符。
而距離案發現場不到二裡地的一條小巷裡,發生了一起永寂教徒殺人奪寶事件。
死去的修道者身上也出現了傳訊符,而他們的殘魂上同樣找不到被恒陣覆蓋過的靈力痕跡。
一時間,局裡風聲四起。
明麵上大家都在哀歎步組長大概遭遇了不測,但私底下類似叛逃、潛伏、裡應外合之類的閒話還是屢禁不止。
年輕氣盛的步宴彆為此沒少和人爭論。
他不相信教會他保護的父親會這樣漠視他人的生命,也不願接受強大如山峰的父親遭遇不測的可能。
每到夜深人靜,質疑和悲傷都像細細的麵粉,漏過他千瘡百孔的心,將他的無助牢牢堵在心裡,沒有一絲送動。
一定要找尋真相!一定要找回父親!他暗暗發誓。
自此以後,步宴彆就成為了局裡的拚命三郎,他幾乎沒有給自己任何空閒的時間,永遠都在為追尋永寂奔忙。
時間還很長,一切皆有可能。
但命運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突然生了一個怪病,身體每況愈下。短短五年,他從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人,變成了一個日薄西山的病秧子。
局長找他喝茶,直言他已經不再適合調查員的崗位,勸他申請提前退休,局裡會給他最高的福利待遇。
步中險的孫子,步道難的兒子,眾人期待的少年天才,結局竟然是提前退休!而他甚至連父親失蹤的真相都沒查清!
他無法甘心,同時也無能為力。
因此當蔣擬找上他,邀請他參與無限噩夢事件的調查,他想也沒想地同意了。
必須讓彆人看見自己的價值!
隻是他沒想到,在這裡,他竟然看見了一張持續五年出現在自己夢裡的麵容。
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他必須抓住機會,他必須確認自己的父親當年究竟做了什麼!
但冷冷表現得卻茫然,甚至是一無所知:“可是我真沒見過你父親,手裡也沒有抓過什麼符紙。”
步宴彆稍微按耐住沸騰的心緒,從衣服裡拽出一根項鏈。
項鏈最底部墜著一顆水滴型的玻璃球。他徒手將玻璃球捏碎,一張被保存良好,甚至連折痕都完整保留的黃符出現在三人眼前。
黃符上血跡斑駁,是一個少女死亡時的回響。
冷冷對此沒有感觸,她將這張黃符拿在翻來覆去地看,還試著按照痕跡攥在手心,卻依舊沒有半點熟悉:“真沒見過。”
步宴彆卻狠狠鬆了一口氣。
符語宗不以畫符賣符聞名,但父親古道熱腸,有心之人套取幾張無傷大雅的傳訊符,也不是多大的難事。
雖然沒找到線索,也不知道父親失蹤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死者都對這張符全無印象,也證明有栽贓陷害的可能。
“還有事嗎?沒有我走了。”冷冷鼓起腮幫子和秋風對吹,一點也不在意步宴彆複雜的情感變化。
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落下,步宴彆想起和自己一起進幻境的同伴:“蔣擬呢?他沒有和你一起?”
冷冷不耐煩,皺著眉:“你是魚?不是說過了嗎,他自己走了,我跟不上。”
“不可能。”步宴彆斷定。“他不是會將人丟下自己離開的人,調查員有保護民眾的職責。究竟發生了什麼?誰是禮考第一名?”
按理來說第一名會是冷冷,畢竟她沒有感情,也沒有可功掠奪的祭品,甚至有隨意進出“門”的能力。
但蔣擬離開,絕不可能無緣無故。
想起自己同樣在調查途中失蹤的父親,步宴彆的氣息頓時急促了起來。
“他到底去哪了?”
冷冷斜睨著他,一聲不吭。
看著一對一言不合就鬨彆扭的“兒女”,喬媽媽頭疼不已。
幻境這事還是她自己鬨出來的,真發生什麼意外,她也沒辦法原諒自己,隻能再嘗試安撫冷冷。
“彆生氣啦寶寶!”喬新詩抱著冷冷,在這個矮她一個頭的“女兒”身上蹭啊蹭,“出去之後讓他們公費幫你找‘她’,少一個人就少一份力量不是?”
冷冷覺得很有道理。
“你們掉進地底後,那個傻大個非說是我乾的,一路追我追到了一個很大、很像花園的院子裡,然後他身上長出來一個小娃娃……就像你們一樣。”
冷冷握住喬新詩背上的手,和它打了個招呼。
這裡終究是蔣擬的記憶,他太明白過去束縛他的是什麼,所以很快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遏製身後“娃娃”的長大。
做了近二十年的蔣家少主,他扮演起一個符合世家宗門印象的貴公子毫無壓力,但同時也被門仙不斷汲取感情,思考的力量逐漸離他遠去。
冷冷試著喊醒他,但在清醒後,他卻再次放任自己沉淪,像在逃避什麼。
“然後他就走進了一條很長的路,路上全是緊閉著的門,路的終點是一個很大的……坑?”
冷冷不太能懂蔣家特彆設計的枯湖藝術,但是很喜歡這種夢幻的景彆。她踩著小橋的欄杆小跨步跳過去,棉襖上的小球一搖一晃,被主人帶上了亭頂。
蔣擬在亭中站了許久。
無水湖的魚是飄在空中的,閃閃亮亮。
冷冷試著倒掛金鉤伸手去撈,這些琉璃小魚卻很機靈,總擦著她的指縫溜走。等撈它們的人煩了,想走,又貼近大搖大擺地勾引。
冷冷玩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注意到身邊正在悄悄發生變化。
池子裡漲起水,水很混濁,還摻雜著絲絲黑氣。
等到水線淹到亭中,蔣擬的半條小腿浸在水裡,最底部的晶蓮腐爛,小魚奔逃,冷冷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異常。
她倒吊在屋簷,與噙著一抹笑的青年四目相對。
“不走嗎?”她疑惑。
“即刻。”蔣擬從容笑著。
然後,一隻巨大的、晶瑩剔透的鎏光錦鯉從水底衝出,尾鰭帶出的水花砸在冷冷臉上,霎時間滾落成大大小小的暗紅色珍珠。
冷冷快速撈起一顆塞進了嘴裡,咬下去卻變成了一嘴有著淡淡血腥味的空氣。
她吐了吐舌頭,將惡心的味道哈了出去。
此時水位已漲得比湖岸還要高,但卻流不出去,整個無水湖變成了一個方正的水塊,壓在了蔣擬的胸口上。
蔣擬眼神迷離,大張著嘴,開始出現生理性的呼吸急促。
顯然,這不符合門仙心中的“禮”。
湖水繼續施壓,水位不再上漲,但卻全部集中到湖中亭,整個湖麵形成了一個中間高、四周底的山峰形狀,將蔣擬完全淹沒。
他在水中飄搖,不再喘息,而是微睜著眼,麻木地看向前方。
鎏金錦鯉鑽到亭下,張大了魚嘴。
魚嘴化為一扇平行於地麵的門,門下是通往地下、長到看不見儘頭的階梯。階梯裡長滿橫七豎八的長刺,每根頂端都散發著森森寒光。
蔣擬緩緩墜入魚口階梯,身體也調轉角度,像走在平地一樣,直挺挺踩上第一層台階。
他身姿挺拔,不疾不徐地往裡走。長刺在他的身上割下一道道傷痕,鮮血擴散到水中,像一條條捆綁的紅稠。
隨著他深入,湖水漸漸褪去。
早在水麵淹沒蔣擬頭頂時,因為怕打濕頭發和棉襖,冷冷就爬回了亭蓋,此刻水位下降,她又探頭去看。
蔣擬已經走得很遠,冷冷看不太清,隻依稀覺得他身後的胳膊變長了,後腦勺的臉也對著她古怪地笑了一下。
不想異化,所以選擇順從異常的規則,這是冷冷見過最可笑的想法。
無水湖重新變成乾枯的模樣,晶蓮和小魚又開始自由嬉戲,一切變回原樣,隻剩魚嘴門依然矗立原地。
冷冷跳了下來,向門洞試探性邁進一條腿。一瞬間,天旋地轉。她真的像蔣擬一樣,在垂直的台階上如履平地。
她好奇地摸了摸長刺。
暖白色,不太光滑,散發出幽幽冷光,照亮著黑暗的長道。
像魚骨紮透魚嘴,尖端很利,輕輕一碰就能將手指刺出血。分布也相當刁鑽,正常走路一定會被割傷。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都不敢相信,外表如此絢麗奪目的魚,內裡竟然藏著這樣尖銳的武器。
雖然隻能傷及自身。
冷冷小心避開魚刺,想追上蔣擬。
通道很長,走了很久,也不見蔣擬的身影,倒是耳邊響起了嘀嘀咕咕的碎語聲。
“那樣好的天材地寶,流水一樣淌進嘴裡,就是頭豬都該飛升了,可咱們少主……哎!”
“他又不肯多花些心思努力,天天惦記著去宗外野玩!”
“煉器門煉器門,當然是煉器最重要啊!我可聽說了,少主到現在,連個強目鏡都煉不出來!”
“符語宗那個小子,就不該讓他踏入宗門,瞧把我們少主帶壞成什麼樣子!”
“咱少主可比不上人家聰明,恐怕被當成猴耍呢!”
“你們說,等宗主和夫人仙去,煉器門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啊?”
“今年弟子的份例又少了,肯定是少主不爭氣,宗主夫人在攢家底,真是晦氣!”
“千年基業,就要毀於一旦咯!”
……
冷冷四處打量,想找出聲音的源頭,卻聽見一個突兀的提示音響起:“四小姐,禮考考場,非禮,不得出啊。還是老老實實走吧。”
老老實實?
她可沒有蔣擬那樣自殘的興趣。既然前方沒有儘頭,不如試試其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