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仙(十二)(1 / 1)

蔣擬慢慢走進一間湖中亭中,目光投向很遠很遠的遠方。

亭外沒有水,四周是由酒色石砌成的乾池塘,非常方正。池塘半空中飄著晶蓮花瓣,花瓣下是若隱若現的琉璃小魚。

當年他父親重金聘來一位設計大師,又請了上百位能工巧匠,共同完成這個看似有水實則無水的獨特景觀。

但在他兒時,這裡真的有一片湖,一片真正的、清澈的、夕陽會灑滿水麵的湖。

湖中養了鎏光錦鯉,日月交替時會爭相躍出水麵,半透明的仙長尾鰭帶起金光點點,伸手去接,落下的水花就會凝成一顆一顆的珍珠。

每每受了訓斥,他就會偷摘阿爹的靈茶來這裡喂錦鯉,然後趕在被發現前悄悄回去。

爹娘覺得他變化太大,一定是受人蠱惑,但可笑的是,他從不是個真正的乖孩子;更可悲的是,沒人知道過這件事。

後來,他想順著這片湖的源頭遊出去,才知道有些湖生來就是沒有源頭的。

儘管如此,父親還是抽乾了這片湖,將它改造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場幻境勾起了很多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

他還沒找到門仙想要的祭品,但隻是學著當年的樣子端端正正站在這裡,心中就已經空了一大塊。

“不喜歡就彆硬撐了。”十八坐在亭蓋的垂脊上,一條腿順著屋瓦的斜度垂落,愜意地眯了眯眼。

“變成太妃糖也沒什麼不好,我可以用你的繩子把你捆起來,這樣你就變成一條有趣的小狗了。”

“不。”蔣擬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我不想變成怪物,那不是我該有的模樣。”

十八直覺傻大個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消失,但她說不清楚,也並不在乎。

隻是換了個姿勢,看著虛擬的小魚遊來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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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喬新詩和步宴彆已經朝著一個方向走了很遠。

這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從祠堂出來後,他們很快觸發了“禮考”的提示,然後就此掉進了深淵。

也不知道蔣家作為一個技術型宗門,為什麼會對氣質這一塊如此執著。

行走坐臥隻要有丁點不端莊,身後的手腳就會像埋了化肥一樣瘋長,逼得連喬新詩都變成了一位優雅嫻靜的淑女。

從趙家搬出來後,她已經很久沒這麼裝過了。

兩人跨過一扇畫著酒樽的門,門後還是無窮無儘門,要找的人和祭品仍然不見蹤影。

“好煩。”喬新詩絕望。

“沒關係。”步宴彆安慰她,“既然你說這裡是遊戲世界,那一定會有合理的通關方式,隻是我們還沒找到。”

不……其實也有單純折磨人的遊戲。

喬新詩不語,隻是一味挺直腰背。

步宴彆掐著決,也感到有些奇怪。

雖然修為被壓製,但走了這麼長的路,找祭品的因果符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怪異,難道有什麼地方被他們忽略了?

不過喬新詩沒太關心這個,走得無聊,她黢黑小臉上丹唇微啟:“聊聊天吧。”

重傷未愈且修為大損的男人忍了又忍,終於受不了決定耗費道法,再次給她套了個清潔術。

“你說。”

煥然一新的喬新詩剛雀躍沒幾秒,就被身後的撕裂感拉回了理智,老老實實地繼續往前走。

“你之前說你是什麼特殊,呃,處理局……”

“特殊超自然事件處理局,簡稱特處局,我是外勤部的調查員。”步宴彆又介紹了一遍。

“好的調查員先生。”喬新詩矜持地點點頭,“方便問一下,你們平時都乾些什麼嗎?斬妖除魔?伸張正義?”

“都不是。”步宴彆搖頭,“準確來說,特處局的職責是維持秩序。”

“好冷漠。”中二病女人不太滿意這個答案。

他無奈笑笑。

喬新詩的探索欲沒有被這盆冷水澆滅,反而越挫越勇:“那你給我講點有意思的東西唄?例如久而未破懸案,或者生者勿入的禁地。”

步宴彆眸光一閃,麵上卻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懸案嗎?我手裡還真的有這麼件案子。

“五年前的默川市,我跟著一位經驗豐富的組長,處理了一起邪教無差彆攻擊普通民眾事件。

“因為情況惡劣,當時局裡的大部分人手都被調去善後。但我的組長察覺出不對勁,認為他們彆有所圖,獨自前去調查。

“然後他就此消失不見,隻在他的調查地點附近,發現了一具十七八歲少女的屍體。”

喬新詩又跨過一扇畫著酒樽的門,不解地問:“這兩件事有關聯嗎,他的失蹤和少女的死亡?”

步宴彆仔細觀察了她的神情,見沒有半點異樣,也就沒再說下去,隻是輕描淡寫了一句:“也許沒什麼關係,我不知道。”

“……好無聊,你講故事的能力真的不怎麼樣。”喬新詩很嫌棄,但礙於某些規則,又不得不保持得體的微笑。

“抱歉,等出去我一定多看兩本故事書。”

“那你聽說過金水街的失蹤案嗎?據說那件事也和鬼神有關聯哦。”

在金水街失蹤的是瀚目集團的二小姐,也是傳言中被假千金喬新詩謀害的真千金。

難怪突然提到懸案,原來是在這等著呢。

“沒有。”

頓了頓,他趁機將話題轉向喬新詩:“你的力量……你以前不是修道者嗎?”

這句話剛見麵就該盤問的,可惜一直被突發情況打斷,他都快忘了正事,隻能趁著這難得的輕鬆時光了解情況。

“修道者?”喬新詩疑惑,“那是什麼?”

見她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步宴彆解釋道:“簡單來說就是修行之者。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特處局將修道者大體歸為人、鬼、妖、靈四類。很久以前,就像你說的那樣,人族獨大,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與其他三族勢同水火。

“不過百年前,有幾位修道大能以鐵血手段建立了特處局,設立法界隔開修道界與塵世,一視同仁地庇佑四族。自此之後,四族就共稱為修道者,與普通凡塵人族相隔開。”

“啊……”喬新詩似懂非懂,“我也不知道,可能?以前沒有過,進來這裡後身體裡莫名其妙多了一股氣,火辣辣的。”

她有些緊張和興奮:“我不會是什麼很有來頭的鳳傲天吧?”

步宴彆:“……鳳傲天是什麼?”

馬上他又補充安慰:“不過凡塵人也有突然覺醒修行天賦的,你不算個例,彆太害怕。等出去我帶你局裡檢查一下就好。”

“哦……”

還以為自己是獨特的滄海遺珠,沒想到是汪洋大海裡的魚,喬新詩失望撇嘴。

這句話後,步宴彆沒再開口,喬新詩見沒套到想要的信息,也停止了這場無聊的對話,開始默默趕路。

世界寂靜無聲,隻有一對像在走地毯的男女行走於此間。

兩人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喬新詩的優雅體態已經不需要刻意保持,久到她的思緒都開始混沌,久到她麻木。

再一次推開一扇畫著酒樽的門,喬新詩說:“好累。”

步宴彆回:“嗯。”

再再一次推開酒樽門,喬新詩沒說話,步宴彆也沉默。

再再再一次見到這扇門,喬新詩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不太對勁。

她變得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不想去思考,隻剩一個念頭——繼續走下去,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遇到岔路,前方隻有一條路,路上有很多門,兩邊的牆高高的,遮蔽著本就不多的天光。

走下去吧,走下去就能得到一切。

一股強烈的念頭充斥在兩人的腦海裡,驅使著他們繼續向前。

喬新詩抬起手,摩挲著光滑的牆麵,她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直接停下,指甲深深扣進牆壁的石板,臉色在陰影下異常獰厲。

不!不要走,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她的動作顯然不符合門仙對於“禮”的理解,但附身鬼擴張領地所帶來的痛感卻將她混亂的思緒掃蕩一空。

這裡不對勁!

恢複理智後,她迅速追上還在自顧自向前的步宴彆,踹向他沒受傷的右腿腿彎。

男人被踹得在地上滾了一圈,震驚地看向她,繼而馬上發現周圍的異常。

“原來這就是祭品。”步宴彆抱著右腿,神色凝重。

喬新詩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看著躺在地上思考的男人,她有些心虛:“祭品什麼的先放放……你的腿,它還好嗎?”

“如果你問的是還在不在的話,那麼是的,它還存在。”步宴彆歎氣,“為什麼非挑這條腿,我沒力氣畫符人了。”

因為相比於瘸子那條瘸腿,踹好腿聽起來不是那麼地獄……大概吧。

喬新詩拆下自己頭頂幫自己抱丸子頭的黃符小人,真誠地遞給男人:“不然用這個?”

可憐的小符人知道自己馬上要被送人,扒著她的手不肯抬頭。

一向崇尚以德待人的步宴彆,被這母子分離的一幕氣笑了,冷靜了一會才開口:“扶我起來。”

站起來後,他看著披頭散發的喬新詩,閉了閉眼:“不用,沒傷到骨頭,我緩緩就好。”

聞言,裝死的小符人頓時開心起來,蹦蹦跳跳順著女人的胳膊爬上肩膀,靈活繞開附身鬼的抓撓,將頭發全部梳攏,然後抱著蓬鬆可愛的丸子頭,乖乖待在頭頂。

“所以祭品是什麼?”喬新詩終於想起來這件事。

在正事上步宴彆不會含糊,他神色變得嚴峻:“是情緒。”

一切快樂、悲傷、憤怒、煩躁,乃至疑惑,都是門仙索要的祭品。

情緒被奪走,思考就會停止,人就會像一台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一樣,朝著既定目標直直走下去,沿途的風景便不再有意義。

但喬新詩不覺得終點是她想要的,畢竟機器從不能決定自己的用途。

身後傳來幽幽的提示音:“禮考考場就在儀路儘頭,儀路非禮者不得入。”

她回頭,身後像套娃一樣,打開的門層層疊疊,大紅的燈籠晃啊晃,像走入了一個循環的夢境,而他們前方的門卻死死緊閉。

如果按照規則做,就會自動供奉祭品;如果不按照規則做,就會被後背的手腳吞噬,異化成一隻雙麵怪,且無法抵達終點。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喬新詩想起那些日記,日記的主人公從溫順到質疑,反抗失敗後又再次跌入溫順。

突然,她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既然是遊戲,怎麼能少的了卡bu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