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高掛梢頭,正是晌午時分,暖風拂過臉頰,不再裹挾料峭寒意。
古道一邊,支著小小茶攤的攤主喜笑顏開,看著攤中坐著飲茶互相攀談近事的數位茶客,愁眉了許久的粗陋苦臉總算被撥開了雲端。
近幾日來,岱山不知出了何事,不再允人上山,也不允人在山下擺攤,以往深居山中的青袍道長竟似雪花紛紛揚揚出現,眼神攝人,佩劍沉臉到處走街串巷。
他不敢觸黴頭,隻好躲在家中咬著牙等道長們消消氣。
直到前兩日,他偶爾外出提水時發現,街上少了許多道長身影,他心念一動,又望了望家中嗷嗷待哺的小兒和麵黃肌瘦的娘子,咬了咬牙,大著膽子背著攤子出去了。
隻是他著實害怕觸犯道長,隻在去往岱山的另一條鮮少人經過的古道上紮起了攤子。
雖說不似先前在岱山腳下那般客似雲來,但一個白天下來,好歹也時常些行人歇腳飲茶,他也便知足了。
他不由得笑了笑,掛在布簾上的脆耳鈴聲又再度響起。
有客來了。
攤主揚著笑臉抬首看去,有一道高挑修長的人影出現在布簾之後,腰間懸劍,背上隱約見到一角包袱。
那人正放下搖鈴的手,另一隻修長的手緩慢掀開布簾。
新客戴著帷帽,僅露出一個姣好乾淨的下巴,一把清淩淩女聲宛如響在耳畔,鈴鐺般悅耳:“店家,我要一碗粗茶。”
竟是位難得的女客。
正在吃茶閒聊的眾人停下話頭,紛紛地朝著新來的女客望去。
女客要完茶,似乎不曾察覺周圍人若有似無的打量,在聽完攤主應好後,她便點頭輕放下布簾,徑直走向一處空桌坐了下來。
她解下隨身佩劍,修長手指緩慢掀開帷帽上的紗簾,在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中,一點一點地露出了自己的臉。
帷帽下的臉,白皙乾淨,雙眼沉靜,隻是其貌不揚,與那把令人耳目一新的聲音截然相反。
攤主一邊大聲吆喝著,一邊端著熱騰騰的茶走了過來,放下茶碗後他不知為何,又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女人擱在桌邊的佩劍,抬頭正好對上女人的眼眸。
女人幽深的眼神望著他,恍惚間,他似是撞進了一片黑色大海。
他驟然生出一絲被海水淹沒的窒息感,隻是瞬息之間那種感覺消失,眼前是女人帶笑的和善麵容。
攤主忍不住摸了摸臉,有些惘然。
“多謝。”女人輕聲提醒道,拿起茶碗慢悠悠喝著。
攤主這才驚醒似的彎腰低聲應答。
旁邊幾桌人打量了一眼端坐飲茶的女人,又不感興趣地移開了視線,閒閒地續著先頭的話題。
未料到崔盞盈這獨門特製的迷幻香竟如此有用。
女客,也是江泠風,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想著。
她從崔盞盈處離開之後,並沒有貿貿然衝動出城,而是逗留兩日,等待時機,直到今日,才混在一群散修裡一同出了城。
也不知崔盞盈究竟做了何事,岱夫派這兩日的布防驟然減少,隻餘下零星幾個弟子盤桓在城門處按慣例盤問來往行人。
江泠風直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今日恰巧一群散修接連出城,人群熙攘,且他們不知為何憤憤不平,情緒激昂,盤問弟子似乎也不在乎,於是便讓江泠風抓準時機僥幸混了出去。
她又想起崔盞盈耳提麵命讓她帶上的迷幻香,出城後見到道邊一群修為不高的散修正聚在一起,她心生一計,便想著試上一試。
未曾想竟如此見效。
崔盞盈得意洋洋道,“對修為不高的人而言,便如一縷清香難以察覺,隻要避開那些修為高深的人,保你能夠暢行各處。”
思緒遊走間,江泠風耳邊捕捉幾個零星字眼,靜心才聽出有人提及岱夫派之事。
江泠風淡然自若地聽著,眉眼未曾動搖過。
“說來,方才是哪位仁兄說岱山上可能出了事?雖說岱夫派現下不讓外人隨便上山,也不興兄台你亂說啊。”
坐正中桌的男子聽出言下之意,不屑哼了一聲:“在下怎敢信口開河,可是有憑證在身。你們都擦亮雙眼瞧瞧,這是何物?”他狀似神秘地從自己內袍處掏出一樣物事,招呼在座的人看過來。
女客聞言,指尖抵住茶碗,似是被吸引注意,也抬高視線好奇地望了過去。
握在男人手裡的一角紙帖上燙金字若隱若現,似乎是個“岱”字。
“這不是……”有人驚呼一聲,被那男子洋洋得意截斷話頭:“正如老兄所想,這可是岱夫派的請柬。”
有人口氣不再懷疑,帶著欽羨:“老兄你居然能拿到帖子?真人不露相啊!可否也讓老弟開開眼?”
男子倒也爽快:“隨你們看。”隨後他又苦笑道:“隻消你去岱山,路上多得是給你撿的。”
這話落下,便猶如青天白日突然響了一道驚雷,眾人紛紛驚詫地啊了一聲,就連一旁煮茶的攤主也忍不住走了出來,正正好站在新客旁邊聽著。
男子見眾人視線紛紛看向他,眼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眾位可知,先頭岱夫宗可是宣告天下,說要舉辦一場宗門大比,這不,我一聽說有這熱鬨便來了。”
他搖頭晃腦,眼中顯現遺憾之意:“隻可惜我出身小門小派,路途遙遠,到了岱夫派山腳下,還想著怎麼上山之時,就見好些人氣衝衝地堵在了山道,叫囂著要岱夫派個個交待。”
男人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來喝了口茶,才在眾人渴求的目光中問道:“你們可知這是為何啊。”
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快說快說,我們此番前來也是想一飽眼福,誰知就聽到風聲說宗門大比不辦了!”
“是呀是呀,岱夫派可真是氣派啊,說不辦就不辦,根本不把那些個小門小派放在眼裡。”
“岱夫派發令,誰敢不從?”
好幾人義憤填膺起來,也有人趁勢陰陽怪氣,更有人真的生起氣來,手中茶碗被狠狠地摔在桌上,砰地一聲,裂開了一道縫隙。
攤主不再分閒心聽八卦,轉而心痛地看著那個茶碗,餘光又見那些人身上的佩劍,喏喏不敢出聲。
江泠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張帖上,半晌才垂下頭喝了一口粗茶。
男子神秘道:“我聽說啊,這是因為岱夫派中出了個叛徒!他們要清理叛徒!”
“啊!?”
“什麼叛徒?!”
“這麼多天,抓到了沒有!”
眾人激動地站了起來,圍著正中的男子七嘴八舌地問,連方才還在沉痛哀悼自己茶碗的攤主都回過神來,禁不住走得更近了些。
江泠風仍端著茶碗,隻是停下了動作,搭在邊沿的修長指尖微微泛白。
男人大聲歎了一口氣:“唉!我料你們也沒想到,那個叛徒就是岱夫派掌門江霽明的親傳弟子——江泠風!”
未等眾人再作反應,男人又拋出重磅炸彈,語氣滿是痛心疾首:“江泠風欺師滅祖,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傅!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茶攤中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的模樣,一臉不可置信喃喃道:“怎麼如此。那可是江泠風啊……”
有反駁的聲音尖刻響起:“你識得江泠風,你又曉得她私底下是個什麼人?”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來,皆在憑自己的印象,大喇喇地評頭論足著江泠風。
江泠風緩緩放下茶碗,古井無波的眼神一一掃向眾人,最終看向娓娓道來的男子,修長手指抓著碗沿,不經意間便越發用力,茶碗驟然開裂,變成了碎片。
眾人登時警惕地回望過去。
茶攤老板最後一個反應過來,望見周圍攝人目光,背後起了毛汗,他不知所措地垂首,低頭便見碎片,大聲哎呀一聲,滿臉都是心痛,顫著雙手去拿碎片。
江泠風似乎才回過神來,神情驚慌,低著頭收拾著碎片,口中不住道:“對不住,店家,對不住,”她赧然一笑,似乎在向攤主,又似是對著在座眾人解釋:“聽得有些入神,不自覺便用力了。”
她幫著攤主收拾完碎片後,轉頭又語氣天真問:“大哥,那江泠風現下何處?”
一雙眼睛毫無芥蒂,滿滿好奇之色。
男子被猝然打斷,心中難免不滿,他看向對麵笨手笨腳的女客,冷哼一聲:“誰曉得,你自己打聽去。”
江泠風黯然地垂下頭。
男子這才覺出一絲爽快,本想重續話題,那些聽者卻拾起了片刻的理智。
有人遲疑道:“眾人皆知,江泠風最為尊師重長,且不論這個。早幾年坊間都在傳聞,下一任掌門就是她了,她又怎麼會如此魯莽,做這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事?”
除卻男子,攤主和江泠風,眾人紛紛恍然大悟般,讚同點頭,連連應是。
“是極是極。”
男子看向周圍懷疑的眼神,冷笑了一聲:“我也不想信,但這可是崔盞盈親口所言,這還能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