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素日寧靜祥和的岱山突然變得喧鬨起來,夜晚的山道上漸次亮起了明亮的火光,有暴怒焦急的聲音在林中回響,腳步聲匆匆而雜亂。

“她逃不了多遠的!”

“我們這麼追著她,她必然支撐不住!”

穿著白色長袍的岱夫派弟子們急匆匆地往山下走,沿路搜索著每一處可疑的藏身之處。

所有人都以為江泠風會直接逃離岱山。

隻是沒人想到,江泠風還滯留在思過崖附近。

她半靠在一處茂盛的樹上,冷眼看著裴長老暴跳如雷地禦劍飛走,看著唐暘親自出麵,調度在場的宗門弟子去搜尋她的蹤跡。

她平複著淩亂的呼吸,直到腳步聲遠離,再也探知不到任何氣息,她才緩緩地從樹下爬了下來。

江泠風扶著樹乾站定,抬頭看向停放師傅棺木的方向,閉眼朝著那個方向深深鞠躬。

她鬨出這麼大動靜,往後岱山怕是把守更為嚴密,由不得她輕易靠近。

況且她現在修為受損,氣海枯竭,逃不了多遠。

裴長老也是想清楚這點,才會氣急敗壞地想要趕緊抓住她。

江泠風輕輕一笑,拿袖子擦了擦劍上的血漬,而後將之牢牢地負在身上,從山道的另外一邊走了下去。

山道另一邊並不歸屬岱夫派,也因地勢險峻,基本無人靠近。

因此草木任性生長,形成了天然的陷阱,又因岱山靈氣充沛,外頭的妖獸靈力不足,垂涎欲滴之餘又因結界不得進入,不過數百年,有僥幸進入林中的,也因太過饑餓,互相吞噬,因此此間妖獸比之外界,更為殘暴凶狠。

夜色愈發濃鬱,目之所及是濃密的樹影,江泠風腳下未停,果斷地往前走。

她再也沒有退路。

越走越近,霧氣猶如實質成了一片灰色幕布,讓江泠風幾近看不見前方的路,江泠風閉上眼,憑舊日記憶摸黑前進。

而在江泠風接近的時候,有野獸的氣息不斷迫近,低吼出聲。

它們似乎聞見了江泠風屬於修仙者的血液,正蠢蠢欲動。

江泠風恍若未聞,直到伸出的雙手碰到一塊冰冷石碑,她才睜開了雙眼。

石碑古樸,被歲月打磨出了不少痕跡,上麵刻下的字早已看不太清,但江泠風能描繪出筆筆畫畫——迷障林。

少時她曾見過師傅多次流連此地,神情凝重,好似在找什麼貴重物事。

她暗下決心想偷偷幫忙,卻直接被裡頭妖獸的嘶吼嚇得暈倒在地。

師傅得知後,對她大發雷霆,慈祥的麵容上頭一次滿是陰狠,後頭又關了她幾日禁閉。

她也便沒生出靠近那裡的想法。

不過現在又怎麼樣呢?

江泠風微微一笑,閉眼直接走入了林中。

清瘦的背影瞬間消弭在了迷霧之中。

隻是江泠風一直沒有低頭,她也就沒發現地上厚厚的泥土,留下了不止她一個人的腳印。

灰色濃霧一直縈繞江泠風的眼前,偶爾風聲拂過臉頰似野獸呼號,經年落下的草木枯枝成了大地腐泥,走上去綿軟泥濘。

外頭春日早已露出含羞帶怯的半邊臉頰,隻是在這深不可測的迷障林內,江泠風伸手不見五指,隻能緩步走著,倚靠手中的一把長劍為自己劃出一條道路。

一夜鏖戰奔逃,江泠風根本來不及處理傷口,脖頸處的血漬才堪堪凝結,留下長長一道暗紅疤痕;被割破的右袍也被鮮血濡成一片深色,發髻在走動中不知被何處橫生枝條勾住,變得淩亂,江泠風索性拔掉木簪,一頭烏發便垂落下來,隻餘幾縷飄蕩在眼前。

江泠風吐出一口濁氣,仰頭看了看依舊黑沉的天空,複又低下頭,抬起完好的左手使勁撕下右袍一道布料,露出了一截伶仃的白皙手腕。

她將右臂緊緊包紮好,又抬手輕按脖頸傷處,才重新握起劍繼續往前走。

此時迷障林似乎像頭猛獸仍在沉睡之中,一時間,隻回蕩著江泠風略顯粗重的喘息。

經此一夜,她的氣海徹底枯竭,再也不能催動修為療傷,匆忙出逃之餘,身上更是毫無傷藥傍身,全身因強行破開結界被術法反噬,明明渾身筋肉疼痛不已,但江泠風麵上根本不露半分痛楚。

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蒼鬱林中,原本潔淨的青色長袍早已沾上碎葉腐泥,白色道靴變得臟汙不堪,白皙臉頰上沾染灰塵,周身狼狽不堪,看起來就不似個仙人。

江泠風小心揮劍像拿砍刀一般,砍倒擋路的叢植,她隨意抬腳越過叢叢荊棘,機警地避開各處陷阱,她心中暗算,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才豁然出現一個洞穴。

洞口不大,僅容兩個成年人進入。

洞內傳來風戚戚吹過之聲,徒增一股陰森。

江泠風回想起舊日師傅所言,擰眉將劍橫握在胸前,悄然走近洞口。

隻見洞穴內一片漆黑空曠,通道濕潤,江泠風側耳傾聽,也隻能聽見風吹進洞內傳來的細微回音。

她又仰望頭頂天空,回頭又看向一片蒼鬱的樹林,便是直到現在,此地依舊霧蒙蒙一片,遍不清任何方向。

江泠風長籲一口氣,重新握緊劍,緩緩走進洞中。

洞內冰冷潮濕,越往裡走,寒氣越發沉重,走不到一會兒,江泠風的嘴唇迅速變得蒼白,她的兩頰染上凍紅般的痕跡,削瘦身體禁不住地打顫。

還沒有走完半程,江泠風的雙手已經冷得提不起劍,哐當一聲,摔倒了地上,而她忍不住蹲下身,像尋常人一般,抱住自己的肩膀,以攫取一絲流失的暖意。

“你可真是狼狽啊。”

江泠風輕笑,逸出了一聲歎息。

眼下這般光景,仿若回到了過去孑然一身討生活的時候。

她本以為這一世不會再體驗那樣的生活,她拚命修煉,她想討好宗門所有人,她故意捂住耳朵不聽他們的明嘲暗諷,她以為一切都能變好。

她不在乎掌門之位,師傅就是她的父親,她有了家,她會保護自己的家。

豈料僅僅一夜之間,她就又不得不回到過去苟且偷生的日子。

江泠風重新站起身,因為雙手已經凍得握不住劍,隻能將劍負在身後,勉力抬起雙腿,雙手扶著牆走。

沉重的腳步聲不斷地響著。

因為失血失溫,她失去了往日敏銳的感知,因此也沒能注意到身後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呼吸聲。

江泠風走了好一會兒,才來到了山洞的交叉口處。

一共四道岔口,每一道口像深淵巨口,通向了更深處。

江泠風站了一會,突然伸出了手,她從方才走進來的時候,就覺得寒氣不再,這時候,她的手指敏銳地感覺到一片綿綿的風正不斷地吹來。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覺出了一絲暖意。

江泠風深深看了一眼,隨後尋了塊矮石坐了下來。

即便回溫,但洞內地麵依舊濕潤,到處都是渾濁水坑。

江泠風毫不在意地踩過渾濁水坑,衣擺上頓時濺上了漆黑泥點。

她好像才意識到,伸長脖子,俯下身,看了一眼衣擺,又透過水坑看了形容狼狽的自己,嗬了一聲笑了出來。

昔日岱夫派個中翹楚,今日人人喊打敗家犬。

她歪頭想了想,不,可能狗都要來打她。

她抬眼,唯有一雙鹿眼依舊機警。

有東西在靠近。

數道散著精銳光芒的獸眼從漆黑洞口處閃現。

江泠風抽出劍,擺起防備的架勢,冷冷地盯著來客。

它們不暴露身形,隻低低咆哮,似乎一直在忌憚這個人類,接二連三地上前試探。

江泠風不敢妄動靈力,擰眉隻拿劍招靈巧化解各處攻擊,守住自己身上要緊之處。

現下修為大損,不宜逞強。

妖獸似乎清楚江泠風底細,龐大身軀蓄勢待發,衝了過來。

群獸踩過地麵,山洞似經曆了一次地動山搖,地麵跟著微微搖晃起來。

而江泠風漸漸獨木難支,身上出現了大小傷口。

她咬著牙,隻能狠厲揮劍斬死一隻妖獸,卻不防備聽到了縈繞山峰的淒厲叫聲。

師傅真的死了……

此後江泠風像是泄憤一般,屠儘了所有妖獸,直到自己也力竭倒下。

冰冷的地麵,讓她錯覺回到了那一年下雪的時候,又冷又重的雪蓋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掙紮了很久,到最後還是暈了過去。

但她醒過來的時候,她遇見了師傅。

現在自己長大了,修煉了許多術法,是很多人眼中的大師姐,可是現在,卻還是像過去一樣,孑然一身,倒在了肮臟的地上,也沒有多餘力氣再站起來。

這回她會醒來嗎?

她醒過來的時候會看見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