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1 / 1)

賀州城西邊的定平山,此地草木極為繁茂,即便寒冬臘月,枯枝依舊濃密交錯著。

這定平山本是瑞寧軍駐守邊塞的天然瞭望台,山的名字也是方家祖輩取的,它將瑞寧和原西翎國土分割開來。

涼州在賀州的正南方,卻也與定平山接壤。

根據那奸細的情報才得知,他們與西翎選定在定平山上接頭,並且西翎軍還利用北邊的天然豁口來運送糧草。

一來是距離近,不用繞路。

二來安全,也不怕被瑞寧軍隊發現,一旦瑞寧軍隊貿然闖來,西翎軍隻需從兩側包抄夾擊,便可甕中捉鱉。

也許正是這樣先入為主的觀念,又或者是新年將至,他們的運送隊伍守備並不森嚴,僅僅是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隊,稀稀拉拉地一邊悠閒地聊著天,一邊不緊不慢地向賀州行進。

根據方以嵐這幾天的輪守排查他們輸送的頻次與路線,也漸漸摸出了一些規律。

他們每五日便會有一車隊伍,在傍晚時分行進到定平山裡的山道。

方以嵐計劃劫獲一批糧草物資,補充軍需,解這燃眉之急。

桓英沿著撤退路線反複推演測算,越算心中越覺不安:“將軍,這劫襲太過激進了,萬不可貿然行事。”

方以嵐不回他,反倒問起身側的林副將:“糧草還能撐幾天?”

林副將哽了一下,卻隻能老實回答:“若是緊著些用,還能撐一月左右。”

方以嵐微微頷首,目光重又落回地形圖上。

“也並不是沒有機會。”

“事到如今,隻能冒險一試了。”

...

定平山北麓的豁口地段,向來靜謐。

可今日,西翎運輸隊正逶迤前行時,林子裡驟然傳出陣陣詭異聲響,驚起幾隻宿鳥,那聲音又似鬼怪嗚咽,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運輸隊眾人如臨大敵,瞬間緊張起來,抽出佩劍,警惕地朝四周掃射。

領頭的隊長反應極快,當下猛地抬手,揚起手臂示意隊伍加速朝賀州奔去,同時迅速點出一小隊人馬,命他們入林探查清楚。

那小隊人馬鑽進林子不久,又匆匆折返,原來是狂風亂叫,才造出這般嚇人動靜,隻是虛驚一場。

饒是如此,領頭的依舊滿心狐疑,怎麼也放不下心。遂在返程時,差遣賀州的西翎駐軍趕赴定平山,在山上仔仔細細徹查了一番。

耗費諸多氣力,卻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待到運輸隊再次途經此地,隊伍特意增派了不少護送兵馬,進行到定平山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再度幽幽傳來。

負責護送的將領皺起眉頭,也覺察出不對勁,便帶人紮進林子查探。

林中枯枝腐木橫陳,竟什麼異樣都沒瞧見,護衛將領不禁自嘲,竟也被這山中幾聲怪響唬住,當真是有些大驚小怪了。

折返回來後,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一抹嘴,重重一巴掌拍在領隊肩膀上,調笑道:“你這膽子也忒小了些,不過山上有些許怪聲嘛,瞧把你嚇的。”

運糧領隊本就因這接二連三的狀況搞得膽戰心驚的,嘴角囁嚅幾下,臉上難堪,卻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說不定是那些枉死的方家冤魂,在黃泉路上迷了路,找不著往生的門道,在這盤旋幽轉呢。” 那護衛將領邊說邊晃了晃手裡的酒壺,又發出一陣張狂刺耳的大笑。

“你啊,放心吧,他們不敢來這劫,這不是找死嗎?保管他有去無回。”

熟不知,黑暗中數隻眼睛正目送他們離開。

*

五日後,天幕漸暗。

方以嵐領著小隊蟄伏在山中,斂息屏聲,靜候獵物自投羅網。

不多會兒,一陣轔轔車聲由遠及近,一隊滿載著糧草的車馬正緩緩駛來,壓得車軸嘎吱作響。

見魚兒已然咬鉤,方以嵐率領著突襲隊從山中迅猛衝出。

西翎軍顯然是吸取了寧邱之戰的慘痛教訓,反應極為迅速,方以嵐這邊剛有動作,一枚信號彈已然嘶鳴著劃過夜空,照亮他們頭頂這一片蒼穹。

方以嵐當機立斷,指揮著凜雀騎眾人帶著劫獲的糧草先行撤離,同時點出七八人負責斷後。

留下來的都是幾個熟麵孔,皆是百裡挑一的精銳,在敵陣中輾轉騰挪,很快便把剩餘的西翎士兵清掃殆儘。

還沒等眾人喘口氣,遠方已現出點點火光,大批西翎兵馬正高舉火把急速奔來,馬蹄聲震得山間都簌簌顫抖起來。

“撤!”方以嵐一聲高喊。

她望向身後那人數龐大的騎兵隊伍,短暫思索了一瞬,一勒韁繩,旋即帶著剩餘的幾人朝著一條盤山棧道奔去。

西翎追兵人數眾多,可這山間小路卻極為狹窄,一側又是斷崖,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馬同時行進。大部隊擠在那狹道口,人馬相互推搡,亂成一團,徹底堵得水泄不通,雙方之間的距離轉瞬便被拉開。

追兵們望著遠去的身影,又氣又急,卻也無可奈何。權衡之下,隻好兵分幾路。一路沿著方以嵐等人逃離的方向緊追不舍,其餘幾路人馬,則從另外幾個不同方向迂回包抄。

方以嵐見計謀得逞,眉梢上染上幾分喜色,剛想扭頭衝其他幾人言語,卻見一刀寒光乍現。

此時躲閃已來不及,卻聽刀劍相撞,是趙懷敘橫劍攔下了殺招。

那奸細見一計不成,便直接驅馬朝著方以嵐撞來,這山道本就狹窄逼仄,僅有兩丈寬,方以嵐一個趔趄,重心失控,整個人往懸崖外跌了出去。

莊穀目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三魂七魄都要離體而去,伸手去抓卻為時已晚:“將軍!”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又見一道黑影毫不猶豫地朝著方以嵐跌落的方向,躍下了那深不見底的山崖。

尋雲反應極快,眨眼間已然掣出佩劍,朝著那奸細迅猛刺去。莊穀也從驚惶中回過神來,與身旁幾人默契合圍,便將細作困住。

那奸細見逃生無望,索性不再藏匿,咧開的嘴角扯出幾分猙獰,惡狠狠地啐道:“敢跟源氏作對,這便是你們的下場!” 言罷,他也不等眾人有所反應,抬手便往自己脖子上狠狠一抹,鮮血噴湧而出,當場斃命。

索泰站在山崖邊上,俯瞰著下方急速跌落的方以嵐,忽然爆發出一陣近乎癲狂的大笑,那笑聲在山穀間回蕩,透著濃濃的譏諷。

“你瞧瞧,這些瑞寧人是不是可笑至極?都無需我們動手,他們自會自相殘殺。”

片刻後,笑聲戛然而止,索泰繼而寒聲吩咐。

“不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立刻派人下山搜尋。”

“是!”

*

方以嵐握緊劍柄剮蹭山壁,試圖減緩墜落的速度。餘光瞥見頭頂上方一個熟悉的人影也跟著墜了下來,她下意識騰出右隻手去接應。

一股劇痛從手骨處炸開,這劇痛讓她手臂瞬間脫力。

萬幸的是,幾乎同一時刻,趙懷敘也伸出手臂牢牢環住了她。緊接著,他從腰間掏出一段皮繩,朝著山壁上一塊凸起的峭石奮力扔去。

皮繩纏住巨石,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靠著劍身與山壁摩擦產生的阻力,以及皮繩的懸掛拉扯,這才驚險萬分地懸停在了半空。

隻聽趙懷敘悶哼一聲,兩個人的重量瞬間壓在他手上,腕間承受的巨大壓力可想而知,必然受了不輕的傷。

這般情形,僅憑他一個人,顯然也撐不了太久。

方以嵐扯出一抹苦笑:“你傻嗎?這也跟著跳。”

趙懷敘此時注意力全放在左手上,連擠出笑的餘力都沒有,隻是急促說道:“撐住,看看周圍有沒有能借力的地方。”

方以嵐看著周遭光禿禿的峭壁,彆說借力攀爬的地方了,連棵活著的植株都找不出來。

“行了,放手吧。爛命一條,有什麼好救的。”方以嵐灑脫一笑。

她心想,自己這條命,早該在拍攝現場就走到儘頭了。如今頂著這副軀殼,在這世間艱難周旋,每天累死累活的,還得時刻提心吊膽,提防著不知道是哪方勢力的刺殺。倒不如就此解脫,死了一了百了。

“不,你不能死!”趙懷敘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仿佛隻要他不同意,閻王爺便也得退避三舍。

“喲,這麼霸道?”方以嵐倒是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這副近乎失控的神情,發出一聲輕笑,好似此刻被懸在懸吊在山崖半空,命懸一線的人壓根不是自己。

“不過呢,我這人不喜歡死前還欠人情。”正說著,便抬起那隻尚且還能使上勁的左手,硬生生地把趙懷敘的手指一點點掰開。

一根。

趙懷敘怒氣更甚,大聲嗬斥道:“方以嵐!”

兩根。

“誒,我在。”方以嵐嬉皮笑臉的,抬起那隻受傷腫脹的右手,有模有樣地給他敬了個禮。

三根。

“死前能聽到你這麼中氣十足地叫我名字,也挺不錯的。”

說完,她掰開了最後一根手指。

“下輩子要是有緣再見,我當大明星,你接著給我做小助理吧。”

她發絲在風中狂舞,覆在臉上模糊了表情,那個玄色身影眼看著就要被那深淵巨穀吞噬乾淨。

怒焰燒紅了趙懷敘的眼,額間的青筋也瞬間爆起。

他這幾個月的伏小做低,被人輕視算什麼,那些遭受的謾罵毆打又算什麼,樁樁件件,他都咬牙咽下了。

好不容易方以嵐的防線有鬆動的跡象,怎麼能,怎麼能允許她僅憑一句輕飄飄的再見,就如此輕易地抽身離去?

又要...拋下自己。

他不甘心,絕不可以。

她這條爛命,就算是死,也必須死在自己手裡。

像是說服了自己一般,臉上的怒容隱去,怒火幻化成了毒淬進瞳孔裡,成了散不去的墨,他又恢複到從前那副溫潤模樣。

方以嵐緩緩闔上雙眸,做好了迎接墜落終點的準備。

就在此時,一根粗糲的繩索飛纏而來,繞上她的腰間,臂膀猛地將她緊緊鎖入懷中。

清潤的聲音,再次在她耳畔炸響,纏住她的魂。

“將軍,我好像說過。”

“不可以舍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