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已定,城中四處張掛起告示,其上羅列著王奔生平犯下的種種惡行,他用儘殺戮來遮掩的事,終於還是曝光在了青天白日之下。初蝶的名諱不在其上,而是以涼州前刺史之女—— 沈初慈的身份;以其孤身赴險、巧破危城的英勇事跡載入史冊。
眼下便隻差最後一座城池。
方以嵐正盤算著在年前一鼓作氣拿下賀州,可朝廷理應送來的糧草遲遲未到,她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斃,便從凜雀騎篩出百人小隊,去往賀州附近探查一番情況,也好早做應對之策。
校場上,士卒們正進行著日常操練。
忽然,人群裡炸開了鍋,幾聲叫罵驚起眾人,目光齊刷刷地被吸引過去。
聲音的源頭來自周啟,出身於源氏旁支一族,自覺身份矜貴,高人一等。
他倒也並非無能之輩,憑著幾分真材實練通過了考核,躋身進入了凜雀騎。
隻是,小隊選拔敗於趙懷敘之手,便開始橫豎瞧他不順眼。偏生今日練習拚刀,他倆湊巧又被分到了一組,幾個回合下來,周啟到底還是技不如人,再度敗下陣。
手中長刀入鞘,趙懷敘麵上沒什麼表情,全然沒將這場比試放在心上,甚至連對麵站著的是誰也沒什麼印象,隻是抱拳作禮“承讓。”
這波瀾不驚的模樣卻刺痛了周啟,這軍營裡巴結他的人大有人在,偏生這人不把他放在眼裡。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當場就失了理智,也顧不上什麼軍紀軍規,口出惡言:“隻會獻媚取寵的廢物,靠著賣身上位才混進了凜雀騎,不過是耍了些醃臢手段贏了我,有什麼好得意的。”
趙懷敘並不搭理他口中的漫罵,轉身便要離開。
周啟這小少爺何時被人這樣無視過,當即攥緊了拳頭,作勢就要朝趙懷敘掄過去。
一根木棍破空飛來,砸中了周啟的手臂,他吃痛,不得不收回了拳頭。
“他是廢物,那你是什麼?連廢物都打不過的窩囊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高台上,方以嵐麵色陰沉,高聲嗬斥道:“軍中選拔向來公正公開,數位參將、副將全程在場監督,你這般出言不遜,還肆意尋釁滋事,即日起逐出凜雀騎。”
本以為此事就此平息,可誰承想,軍中卻開始散出一些顛倒是非黑白的風言風語。
起初,隻是三三兩兩的士兵私下裡小聲調侃。話語間,對方以嵐多有微詞,提及寧邱,涼州之戰,認為方以嵐靠著偷奸耍滑才僥幸得勝。
寧邱溫萬書本就是廢柴一個;涼州戰場上,方以嵐更是挑唆手下說了些沒譜的話,打了半天也未能叩開城門,最後靠著一個煙花女子誘敵打開城門,才奪下涼州。
閒言碎語蔓延滋長,參與議論的人也越來越多,漸漸演變成毫無忌憚的謾罵。
矛頭紛紛指向方以嵐,說她到底還是一介女流,遠不及她父兄那般,靠著真刀真槍地拚殺,才掙下赫赫戰功。而她呢,沉迷男色,為了趙懷敘不惜徇私,先是讓其混進凜雀營,而後又順風順水進了突襲隊,簡直把軍中機要之地當成自家後院,隨意安置親信。
方以嵐向來對那些風言風語,不怎麼放在心上。
就好比此刻,
她目光平和,靜靜看著眼前這一批鐵了心要退出凜雀營的戰士,淡然開口:“你們想好了就行,我這兒可沒反悔藥,決定好了就把身份牌子留下。”
說著便在桌案上敲了兩下。
數十名士兵原以為會遭到嚴厲斥責,沒料到方以嵐竟然這般好說話,反倒心裡有些沒底了,紛紛尷尬地撓起頭來,不敢吭聲。
其中一個士兵大著膽子問道:“將軍,退出以後,還有機會再回來嗎?”
方以嵐不禁覺得有些好笑,視線落向那貿然發問的士兵,他正被身旁同伴重重敲了下腦袋,麵露窘色。
“當我這凜雀營是酒館?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她聲調並不高亢,卻自有一股威嚴。
這話一出,人群裡當即有半數士兵瞬間泄了氣,不敢再提退出之事,灰溜溜地作鳥獸散。
剩下那另一半,索性心一橫,一臉硬氣地把身份牌子遞了上去。
剛送走這一批人,又瞧見林副將尋了過來。
林副將看著桌子上堆著的木牌,滿臉憂色,當即拱手進言:“將軍,如今這軍中流言蜚語肆意橫飛,若是不儘早出手製止,勢必會動搖軍心啊!”
方以嵐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清退旁人。
“這軍中,恐怕藏著奸細。”
周遭空氣瞬間冷了幾分。
林副將滿臉錯愕,眼睛瞪大:“難不成是那日跟趙公子起衝突的那人?” 他下意識猜測著。
方以嵐卻搖搖頭:“不,他們還不至於蠢到這地步,不會明目張膽地將自己暴露在人前。有勞林副將,替我找一位精通西翎語的能人過來。”
“屬下遵命。”
是夜,三更鼓響,一群侍衛一腳踢開周啟所在的營房大門。
周啟本在酣睡,突如其來的動靜瞬間將他從睡夢中扯出,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不悅道:“誰啊?”
還沒回過神,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猛地揪住衣衫,連拖帶拽地往外拖去,徒留營房內一片淩亂。
周啟奮力掙紮,卻隻是徒勞,“你們這是做什麼?放開我!”
...
主帥營帳內,氣氛略顯凝重,十來名瑞寧士兵局促地擠在一處。
他們皆是平日裡與周啟在軍營裡有所交集的人,此刻,一個個腦袋耷拉著,怯生生地站成一排,誰也不敢大聲喘氣。
方以嵐端坐在帥案之後,輕輕擱下手中的軍書,抬眸從眾人麵龐上逐一掃過。片刻之後,她才不緊不慢地啟唇:“今日將你們叫來,是因為查實了一件事。”
“周啟,實則是西翎潛藏在我軍之中的奸細。”
話音剛落,營帳內瞬間炸開了鍋,眾人麵露驚惶之色,交頭接耳,議論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見眾人這般惶惶不安的模樣,方以嵐反倒是和聲細語地安撫道:“諸位莫要如此驚慌,今日不過是請各位來此,問上幾句,無需緊張。”
“各位平日裡與周啟相處頗多,想必對他為人處世的風格,行事的做派都頗為熟悉。我便想問問,平日裡他可曾有過什麼古怪舉動?再或者,跟營中的哪些人往來密切?”
眾人麵麵相覷,一名士兵急於撇清乾係,率先開了口:“將軍明鑒,平日裡大家夥兒就是訓練的時候偶爾搭幾句話,著實沒太多交集。隻是偶然聽聞,他與趙懷敘起過幾次口角,已是不滿許久。”
“哦?是因何事而起?”方以嵐問道。
“聽說是領兵器時,少分發給了周啟十隻箭羽,而且不少都是殘破的,分發給他的劍,劍身上也橫著幾道裂痕,根本沒法好好使。”
“那這箭羽是趙懷敘親自給他的嗎?”
“那倒不是,是...”話到此處,那士兵眼神飄忽起來,猶猶豫豫地朝人群裡的兩人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方以嵐順著士兵的目光,鎖定了人群中的兩人,唇角勾起,張揚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抓到你們了。”
吐出的話語卻帶著寒意,直直穿透人心,方以嵐雙眸銳利似鎖定獵物的鷹隼。
被盯上的兩人,頓感重壓撲來,惶恐瞬間攥緊了他們的心,嘴唇不受控製地驚惶張開,像是急欲辯解,卻又因極度恐懼而失語。
還有個尚未被指認的士兵,聽聞此言,身子猛地一縮,竟下意識地往後踉蹌退了一步。
其餘眾人皆是滿臉茫然,麵麵相覷,眼中皆是疑惑不解。
他們聽不懂方以嵐所言,實屬正常。
因為,方才那句,
說的是西翎語。
...
地牢之內,
方以嵐站在坐在案前,麵色陰沉:“混賬東西,平日裡拿著朝廷的俸祿,受著百姓的供奉,卻甘心做那賣國求榮的叛徒。”
案下,那幾個西翎奸細被綁在刑架之上,衣衫破碎,早已被折磨得皮開肉綻。
可即便如此,他們的嘴倒是硬得很,一個時辰過去,也未從他們嘴裡撬出多少有價值的信息。
“將軍不妨讓我一試。” 趙懷敘拱手請纓。
得到方以嵐點頭應允後,他便吩咐侍衛將幾人手腳用粗繩綁在鐵椅上,接著,再用黑布蒙住他們的眼睛。又在房梁上吊起三個水盆,懸在他們頭頂正上方,水盆的底部鑿出一個極小的孔洞。如此,水滴便可以持續不斷地滴落在他們額頭上的同一個位置。
起初,那幾個奸細瞧著這陣仗,還渾然不當回事,咧開嘴肆意叫罵起來:“瞧你這細皮嫩肉的,長得跟個娘們似的,能有什麼手段,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方以嵐冷眼旁觀,自然看出來趙懷敘用的是滴水刑,過不了多久,這幾人就能領教到這手段的厲害了。
“你是怎麼知道這種刑罰的?”
“自然是因為懷敘遭受過。” 趙懷敘眉眼低垂,故意擺出一副失神的模樣,看著麵前之人收斂了笑意,眉頭因他的回答緊緊皺起,那副緊張的模樣實在有趣,他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將軍怎麼還當真了?”
“隻是偶然在古書裡看到過相關記載,稱此刑陰狠至極,常人撐不過一個時辰,懷敘心下好奇,終於有機會驗驗真偽。”
果然不出一時辰,地牢便被尖銳、淒厲的嘶叫聲填滿。
還未到三更,一名奸細咬舌自儘了,另一名眼神渙散,時哭時笑,已經精神失常,再問不出什麼東西。
最後唯一存活的那個,最終還是扛不住這般折磨,心理防線徹底崩塌,聲淚俱下地哭喊著“我招,我都招...”
...
“主公,如今可否將咱們的人安插進軍中?”
“不,時候尚早。”趙懷敘靜立在陰影裡,屋內昏黃火光明滅,映得他麵龐忽隱忽現。
“西翎潛入的奸細雖已儘數去除不假,”趙懷敘眯起雙眸,“隻不過,她還是算漏了一點。”
“去查查,那個奸細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