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1 / 1)

兩人仿若斷了線的風箏,直直朝下墜去,還未等有所緩衝,又狠狠撞上一處凸起的山石,這一撞,方以嵐隻覺得被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一股鮮甜腥鹹的味道湧上喉頭。

“唔。”趙懷敘在她身下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

她又嗅到了那股作嘔的鐵鏽味。

方以嵐剛想探查他的情況,身體再度不受控製地砸向地麵。他們似乎是跌落在了半山腰,而後順著陡峭山勢一路翻滾而下。

沿途不斷與尖銳的碎石碰撞,每一下都似重錘敲身。

她下意識用手護住趙懷敘的頭,雙手被碎石反複磕碰、碾壓。

她心底竟詭譎地覺得慶幸,好在先前在懸崖上,手臂就已遭受重創,此刻幾乎沒了知覺,倒也讓這份劇痛減輕了幾分。

也不知這般天旋地轉地翻滾了多久,兩人終於耗儘所有力氣,徹底昏死過去,沒了聲息。

等方以嵐的意識再度回籠時,天邊已悄然泛起魚肚白。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窩在趙懷敘的懷裡,兩人依舊維持著相擁的姿勢,並未分開,趙懷敘像是陷入了極深的昏睡,但雙臂還是無意識地鉗住她,將她的腦袋困在自己心窩處。

她試著發力掙脫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可無論怎麼推,怎麼喚,趙懷敘都沒醒來。

起初,方以嵐隻當是天冷的緣故,可很快,她便察覺到異樣,兩人的懷抱裡竟沒有半分溫度,好似抱住了一塊寒徹心扉的冷冰。

她心下一慌,急忙伸手在四周慌亂摸索,試圖尋個著力點撐起身子,入手卻唯有一片黏膩。

她的指尖猛地一顫,整隻手都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起來。

她連做了好幾下深呼吸,才緩緩把耳朵貼上趙懷敘的胸口。

神明聽到了她的祈禱。

微弱的心跳起伏,成了寂夜裡最動聽的聲響。

這心跳聲似乎也給予了她力量,她咬著牙,吃力地鑽出趙懷敘的懷抱。

也不知是趙懷敘充當了人肉墊子,緩衝了大半衝擊力,還是因為方以嵐被幸運眷顧,她身上的傷看起來不算太重,至少還能強撐著挪動身體。

前提是忽略掉她那隻鮮血淋漓,怪異彎折著的右手。

而趙懷敘顯然沒這般好運,他的後背,一道猙獰的貫穿傷觸目驚心,顯然是下墜時,不巧撞上那塊尖銳的石頭導致的,此刻鮮血正不斷地從身下湧出。

方以嵐咬住衣服下擺,用還能動的左手用力一扯,生生撕下一大塊衣布。將他的傷口勒住。

她伸手探了探趙懷敘的體溫,入手一片冰冷,幾近沒了熱度。不及多想,她脫下自己身上的夾襖,輕輕蓋在趙懷敘身上。

做完這一切這才開始打量起周遭環境。

他們似乎落在了一處山穀深處,漫天大雪紛飛,雪幕越積越厚,寒意無孔不入地往骨頭縫裡鑽,不知道他們還能在這裡支撐多久。

也不知道莊穀、尋雲能不能及時趕回,派出援軍趕來營救他們。

*

天地間一片混沌,狂風裹挾著雪粒,抽打在裸露的樹乾與嶙峋的怪石上。

雪地裡,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歪歪斜斜地向南方延伸。

方以嵐的身影在風雪中顯得單薄,嘴唇乾裂泛著白。她身上正背著趙懷敘,肌肉因寒冷而變得僵硬、遲緩,每邁出一步,都要暫做停頓。

時不時側頭看看趙懷敘,他羽睫上已掛滿霜花,頭發也被雪蓋成了銀絲。

漸漸地,她越發難以支撐起兩人的重量,隻能沿著山勢,靠著山壁的凸石借力往前挪步。

恍然之下,手裡莫名摸空,她腳下踉蹌,差點就帶著趙懷敘一齊摔到地上。

穩住身形,才發現原來是找到了一處山洞。

她小心地把趙懷敘放在地上,避開他背後觸目驚心的傷口,動作愈發輕柔,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

趙懷敘竟然夢魘起來,說著:“方以嵐…不能死…”

觸手間,他的額頭一片滾燙,方以嵐便用那雙早已被凍得紅腫不堪的手幫他降溫。

方以嵐也不知道自己這般境遇下竟也還能笑得出來,輕聲說到:“我沒死,你也要堅持住。”

“渴…好熱…”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合,氣息微弱又滾燙。

方以嵐隻能強撐起身,趔趄著腳步邁向洞外。

好不容易尋到幾片還算完整的枯葉,勉強攏起一捧雪。等回到避風處,她騰出左手撚起些許雪末在手心,可手掌早已被凍得沒了半分餘溫,雪塊遲遲化不開。

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彆了,方以嵐一把將手裡的雪含進嘴裡,凍得她太陽穴一陣刺痛,牙關也止不住地打顫。

待那雪在口中緩緩化成水,方以嵐掰開趙懷敘緊閉的雙唇,俯身湊近,深吸一口氣,心一橫,貼上了一處柔軟,將融化的雪水渡了過去。

趙懷敘被流進嘴裡的水嗆了幾下,劇烈咳嗽起來,也恢複了些許意識,防禦姿態讓他下意識地攻擊靠近的任何事物,下意識地咬住了唇間的柔軟,竟生生咬破了方以嵐的下唇,鮮血都滲了出來,混著雪水,一同被趙懷敘咽進肚裡。

直到鼻尖縈繞起那股熟悉的氣息,趙懷敘才像是尋到依靠一般,鬆開了牙關。

方以嵐直起身子,抬手碰了碰下唇,傳來一陣刺痛,手背上也沾上些許血跡。

她不禁蹙起眉,怎麼還帶恩將仇報的?

就在這時,洞外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格外突兀。方以嵐瞬間警覺,作勢就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

一隻手扯住她的衣角,力量雖微弱,卻足以讓她停下腳步。

方以嵐感知到了牽力,驚喜地返頭,再次撞進了那對墨玉色的眸子裡。

趙懷敘那雙努力撐開眼皮,卻隻睜開一條細縫,尚有幾分清明:“彆去…”

回應他的卻是直接被硬生生扯開的衣角。

方以嵐覆上他冰涼的手,輕輕捏了捏,柔聲安慰道:“放心,我先去看看,是追兵還是救援。”

她腳步放輕走出去,弓著身子,藏在一塊巨石後,探頭向外張望。

隻見幾點星火晃悠著朝這邊靠近,隻是距離尚遠,麵容模糊難辨。

待到火光照亮他們身前露出特屬於西翎的服飾輪廓,方以嵐心頭一沉 ,來者是西翎追兵無疑,照這架勢要不了多久,藏身的山洞便會被發現。

她沉沉歎了口氣,俯身撿起腳邊幾塊碎石,朝那幾人前方扔去。

“咯啦” 一聲,石頭砸在枯木上,在夜裡格外刺耳。

那幾個西翎士兵聞聲一驚,循聲望去,恰好瞥見枯木林中那道逃竄的黑影,興奮高呼:“在那兒,彆讓她跑了!” 邊喊邊追了過去。

見追兵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方以嵐利落轉身朝著反方向狂奔而去,眨眼間,身影便隱沒在遠處一片枯木林之中。

她將幾人引導一處枯木林裡,尋了根粗壯樹乾藏身其後。趁追兵迷茫躊躇徘徊時,手中匕首寒光一閃,精準抹過一名敵兵的脖頸,那士兵還未來得及痛呼,本能地捂住血液飛濺的喉部,倒地身亡。

另外兩名敵兵瞬間反應過來,大喝著揮劍撲向她。方以嵐手中僅有一把短巧匕首,武器上落了下風,隻能腳步連退,躲過攻擊。

她瞄到一處半米高地斷木樁,加速助跑,借著衝力奮力一躍,整個人飛跳到半空,雙腿一旋,瞬間絞住敵兵的脖子,狠狠一擰。兩人一同摔落在地,不慎碰到了她的右臂,一陣劇痛襲來,方以嵐不禁眉頭緊皺,五官因疼痛擠作一團。

就這稍一遲緩的間隙,最後那名敵兵瞅準時機,猛地挺劍直刺,冰冷劍身瞬間沒入她的腹部。方以嵐喉嚨一甜,一口鮮血猛地噴出。

那西翎士兵見狀,狂喜不已,猛地將劍從她腹中抽出,高高舉起,欲給她致命一擊。

方以嵐腹部劇痛如絞,咬牙強撐,順勢借力往旁一滾,險險躲過。接著一腳飛踢,踢在敵兵手腕上,那長劍便脫手飛出。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敵兵,失去武器的他,怒吼著一把揪起地上的方以嵐,拳頭狠狠砸下,方以嵐被打得頭暈目眩,毫無還手之力,鮮血從額角處汩汩冒出,流得滿臉都是刺目的紅,意識也漸漸模糊。

方以嵐被重重摔落在地,掙紮幾下,終是沒了動靜。

敵兵見狀,得意地冷笑幾聲,這才走出幾步撿起一旁的劍,朝她逼近,準備送出這最後一劍。

劍刺破皮肉,利刃竟是從敵兵的胸膛破體而出。

一寸劍尖掛著溫熱的血珠率先透出,敵兵瞪大雙眼,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響,便直直倒地,露出了身後趙懷敘慘白如紙的臉。

趙懷敘拔劍的動作再次帶動身後的傷口,他身形晃了晃,忙將劍又一次刺入那敵兵軀體裡,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了方以嵐身前。

躺在地上的方以嵐同樣狼狽,發絲淩亂地披散在四周,被鮮血濡濕黏糊成綹,正大口地喘著粗氣。

趙懷敘蒼白的臉上努力扯出一個弧度,眉眼卻滿是陰冷,手裡的劍柄不斷地旋轉,碾磨:“第二次了。”

“將軍怎麼總是棄我而去。”

方以嵐氣得都笑了,一笑又疼得直抽氣,傷口血滲出地更快,卻還是忍不住吐槽:“我分明是為了引開追兵,你倒反過來怪罪我了。”

無理取鬨。

目光再瞥向遠處奔來的火光,也沒時間再鬥嘴了。

方以嵐咬著牙雙手撐地,費力支起身子。看著身上撕無可撕的衣步,她隻能摸索出唯一還堪用的鞭繩,在腰間一圈又一圈地纏繞,狠狠一係。

那刺痛乘以百倍地刺激著神經,她仰頭痛呼出聲。

再借著陣劇痛帶來的短暫亢奮,猛地站起身來,腳步踉蹌卻決絕,一步步挪到趙懷敘麵前。左手一用力將人拽起,崩地腹部的傷口又一滴滴地跌落,在地上織就了一張腥紅的網。

她早沒了背負趙懷敘前行的餘力,兩人便相互依偎著,攬住彼此的肩頭蹣跚而去。

起初,趙懷敘還儘量托著方以嵐,減輕她的受力。可隨著體力消逝殆儘,他的雙腿漸漸無力,身子不受控製地開始往下沉。

方以嵐被這股下墜的力量一帶,身形也跟著劇烈一晃。

“撐...撐住啊。” 方以嵐用氣聲說著,“很快就能走出去了,等咱們活著出去,我便應你一個條件,什麼都行。”

趙懷敘黯淡下去的眼眸又亮了一瞬,腳下也略微找回了幾分力氣。“懷敘記下了。”

這種時候若是昏過去還能不能醒來就是未知數了,方以嵐怕他撐不過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打起精神與他聊天:“對了,相識這麼久,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年紀。”

“懷敘早已過了弱冠之年。”

“我聽聞男子加冠之後,都會由長輩賜下小字,你的小字是什麼?”

“無人為我加冠賜字,不如將軍為我取一個吧。”

方以嵐抬眸看著天地一片素白,突然間想到:“不如叫遇安吧?”

即便曆經萬千波折,也能絕處逢生,求得平安。

“遇安...叫嶼安吧。”趙懷敘呢喃著重複,乾裂的嘴角上揚:“山風輕敘願,年歲悠與安。”

話音剛落,趙懷敘整個人徑直朝前栽倒,再度昏死過去。

方以嵐揭開外麵披著的夾襖,這才發現他背部的傷口根本沒有止住,鮮血沾濕了他整個背,還在源源不斷地順著身子往身下淌去。

這麼下去他肯定撐不住的,方以嵐再度起身離開。

趙懷敘再度睜開雙眸時,天地間唯有一片死寂的白,四下空蕩無人。

紛飛雪落,為他烏發添霜,周身積雪漸厚,無情的風雪似要將他吞噬殆儘。

也許無須一炷香的時間,他就會死在這裡。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心裡頭其實沒什麼悲涼之感,肩頭背負的擔子太過沉重,竟莫名覺得終得解脫。

願賭服輸罷了,何須介懷。

話雖如此,心底卻無端滋生出不甘與恨。

若他真的死了,便詛咒自己化成一縷冤魂,生生世世纏住方以嵐,永世不入輪回。

向東南梅雨席卷而來的潮氣,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每個夢魘裡,靜靜凝視她。

看她輾轉難眠,觸她脖頸發涼,聽她泣聲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