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絲(1 / 1)

次日寅時,天帷未啟,曙光不見。

尋雲顧不得胳膊上還未愈合的傷,發了瘋似的朝著軍營狂奔而去。

她來不及等侍衛入內通傳,不顧阻攔地硬闖了進去,方以嵐剛被屋外的嘈雜聲驚醒,匆忙起身,還未來得及穿戴整齊,就瞧見尋雲失魂落魄地直直跪倒在自己跟前,心底瞬間湧起一股不祥的預兆。

“將軍!求您救救小姐。” 尋雲胳膊處的衣襟已滲出了暗紅,聲線也被哀求扯得破碎,顫著手將一封信遞向方以嵐。

方以嵐接過,展信一看,眉間瞬間凝霜。

“火速召集全體將士出軍,凜雀營即刻隨我出發!”

*

涼州城外,雪虐風饕,寒意刺破皮肉,縫裡都泛著蝕骨的疼。

初蝶整個人虛弱地癱倒在馬背上,單薄的身軀隨著馬匹的顛簸微微晃動。她身批絳色大氅,成了這茫茫素白間唯一的豔色。

狂風怒號,卻也難掩她撕心裂肺的咳聲,一方素帕掩住朱唇,待咳聲稍歇,帕麵上又洇出一灘鮮紅,恰似寒梅泣血。

城門洞開,城門口靜靜停靠著一輛馬車,車帷隨風輕晃,車前矗立著一名青衣男子。

瞧見那漸行漸近的馬匹,王奔眸光乍亮,哪還顧得上風雪肆虐,抬腳朝著來者迎了上去。初蝶也遙遙覷見那熟悉身影,眸裡漾起一絲笑意,她輕抖韁繩,催著馬兒加快速度。

霎時,一支利箭地,從高聳城垣上疾射而下,直直貫入初蝶的胸前,接著便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仿若寒冬裡被霜風卷落的一瓣寒梅,被人從枝頭上狠狠扯落,摔得粉碎。

紛雜遝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王奔自始至終神色冷然,平靜得近乎可怖。

他緩緩彎下身,蹲在初蝶麵前,手指憐惜地撫上她的麵頰,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他輕輕摩挲著,口中喃喃低語:“我王奔這一世,就隻真心愛過你一個,隻可惜...”

“本想將你囚於籠中,可還是覺得心中難安,” 聲音喑啞,透著無儘的遺憾,手向下移到她的頸側,用力收緊:“倒不如就這樣死在我懷裡,往後歲歲年年,我便能永遠銘記這一刻了。”

本是氣息奄奄躺在雪地裡的初蝶,驀然睜開眼,袖間寒光驟現,朝著王奔胸口狠狠刺去。可王奔到底也不是毫無警覺,身形一側,堪堪避開了要害之處。

王奔猛地直起身,低頭瞧見胸側偏離心臟幾寸遠的匕首,五官因盛怒而扭曲變形,他衝著初蝶怒吼道:“為什麼!我對你情深似海,甚至不惜留你性命,你竟然這般對我!”

每一個字似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透著蝕骨的恨意。

初蝶勾起一抹輕蔑的笑,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她睨著王奔,明明是仰視,卻像再看一隻螻蟻:“你也配?”

字字誅心地啐道:“賣國賊。”

“哢嚓” 一聲脆響,一把鐵質鐐銬鎖住了王奔的腳腕,而另一端則連著初蝶的手腕,是鎖鏈更是一世仇怨擰成的絞索。

陣陣馬蹄聲狂響而至,方以嵐一馬當先,帶著凜雀營疾奔而至,馬蹄奮揚,濺起漫天銀絮。

初蝶仰頭,綻出一豔麗動人的笑,滿是暢快。她直視王奔的眼睛,決絕宣判:“今日你插翅難逃!”

話音方歇,她仿若耗儘了最後一絲生氣,再也無力支撐,倒進那片茫茫雪中,點點殷紅從身下洇出。

“為什麼!為什麼!”王奔是真的慌了,瞳仁中滿是驚惶失措,他低頭死死盯著腳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鎖鐐,在原地發狂大叫,之前精心粉飾那副謙謙君子的假麵,此刻已蕩然無存,隻剩下最原始的癲狂。

他心底被恐懼吞沒,求生的本能驅使著王奔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可腳踝被初蝶用身體死死牽製,每挪動一分都極為艱難。他幡然醒悟一般,猛地拔出還插在胸口的匕首,朝著初蝶的手腕狠狠斫去。

方以嵐的眼睛聚焦到了極致,周遭景致皆成混沌,唯王奔一人清晰入目,成了她視野裡唯一的靶心。

“彆—— 碰—— 她!”

手中的弓弦繃緊,利箭脫弦而出。

一箭穿喉。

王奔被箭羽撞得往後踉蹌一步,腳下在雪地裡犁出一寸溝壑。

手裡的匕首哐當掉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摸著脖子濺出的血,竟又向前邁了一步。

“我叫你彆碰她!”方以嵐徹底被怒火吞噬,搭箭、拉弓,機械般不斷重複著動作,數支箭羽接連射出,一根接一根地刺入王奔的胸口。

王奔被這奪命箭雨一點點逼退,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身形搖晃如崩塌的山體,重重向後倒去,砸落在雪地裡,濺起一片冰冷的雪霧。

方以嵐下馬一刀斬斷王奔的手臂,飛起一腳將斷臂踢出老遠,將初蝶輕柔抱起,交給一同趕到的尋雲。

她再次翻身上馬,帶著隊伍廝殺攻去:“全軍聽令,攻進涼州!”

“攻進涼州!”數萬將士齊聲怒吼。

趙懷敘催馬緊跟在方以嵐身後,突然驚覺她的背影異常單薄,忽地一滴雨落在他麵上,他才恍然回神,仰頭望天。

雪停了。

阿嵐親啟,

不知這樣喚你,會顯得我有些禮數不周,初見你時,便覺得親近,興許在我內心深處,一直藏著對你的豔羨吧。想要成為如同你一般肆意瀟灑,馳騁沙場的女將軍,叫這世間無人再敢欺我,辱我。

涼州城破那日起,我心中便插滿刀刺,每一次心跳都引得尖刺攪動血肉。怨恨已入骨髓,不敢忘也不能忘。望你展信時莫要怨我騙了你。我時日無多,此言絕非虛妄,也想著將死之前以身入局,為這倉促一生添些分量。

願我來世無情無愛,無痛無怨,了無掛礙,暢快一生。

沈初慈

*

初蝶被葬在了涼州城外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之巔,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座涼州城。

疏雪哭得雙眼通紅,身子止不住地顫動著,尋雲紅著眼卻執拗地不肯掉眼淚,蕭越眉頭緊鎖著,抱著劍遠眺著西邊。

疏雪癱坐在地,淚水決堤,洶湧而出,哭得雙眼紅腫不堪,雙手緊緊揪著袖角,身子不受控製地顫動著。

尋雲立在一旁,紅著眼卻執拗地不肯掉眼淚。蕭越眉頭緊鎖,他懷抱長劍遠眺西邊。

寒風拂過,吹起漫天黃紙,肆意紛飛的火苗在半空中烈烈舞動,擰成一個旋。

仿若火色靈蝶蹁躚。

“怎麼躲在這處?”一道清潤如玉的嗓音自身後悠悠傳來,是趙懷敘尋了過來。

方以嵐沒有回頭,靜靜坐在山頭上,凝望著燈火漸次亮起的涼州城。

這裡不是什麼拍攝片場,也並非虛構的電影情節,擺在眼前的一切,真真切切,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會受傷流血,會命喪黃泉,會悲戚哀傷。

方以嵐緩緩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的一捧沙土:“我改不了誰的路,更救不回誰的命。”

“真冷啊。” 她吐出一口白氣,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暖意裹挾著熟悉的氣息傳來,一件玄色大氅披在了她肩頭,趙懷敘坐在她身旁,輕聲勸慰道:“世間眾人,各有各的命數,將軍何須自擾。”

雪又簌簌飄落而下。

方以嵐扭頭看著他清瘦的身子,便大方地展開鬥篷一側,輕輕搭在了他的右肩之上。兩兩人的肩肘相依相偎,體溫悄然相融,於這寒冽中隔出一小片天地。

這寒意徹骨的山頭,似乎也沒那麼冰冷噬人了。

方以嵐凍得雙手合十,反複來回摩挲,時不時朝著掌心哈出一口熱氣。

“將軍對我這般好,就不擔心我是王奔那樣的人嗎?”

方以嵐柳眉緊蹙,不解他為何要將自己與那等不堪之人相提並論,便化被動為主動,問道:“你認為你是嗎?”

“自然不是,”懷敘像是猜中了她的應答,悠悠說道,“懷敘向來最是知恩圖報。”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輕輕裹住了她的手,暖意瞬間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比如,將軍分我這大麾一角,懷敘便以暖手相報。”

方以嵐不順著這話接茬,反倒是續起之前的話題,眼梢又促狹彎起,側身看他:“你的命數又是什麼呢?”

趙懷敘無奈地搖頭,露出似有若無的苦笑:“將軍為何總是出言試探我呢?”

“將軍隻需知道,我的宿命與將軍的命運是緊緊纏繞在一塊的,所以,將軍可不要輕易舍棄我呐。”趙懷敘雙眸猶如幽潭,月色落進他眼底深處,似乎要將方以嵐看穿。

銀色月華灑落在茫茫山腰上,他們咫間疊影,輪廓邊緣泛開點點光暈,影影綽綽。

方以嵐望著身旁的人不斷湊近,她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開,身子剛動,卻猛地察覺發絲被一股力輕輕拽住。側眸一看,原來是趙懷敘那枚鬆綠色耳墜,不知怎的,竟與自己的發絲纏攪在了一塊兒。

她情急之下,隻能伸出手輕輕摁住他的頭,不讓他再繼續靠近,口中說道:“彆動,纏住了。”

回應她的是耳畔的一聲低笑。

“嗯,纏住了。”

方以嵐裝聾般地錯開視線,垂著眼試圖解開被勾住的發絲。她不敢使太大的力氣,生怕一個不小心扯疼了他的耳垂,光線受阻,她隻好湊得更近,溫熱的鼻息時不時地灼燒著趙懷敘的脖側,引得那片肌膚也起了微瀾。

方以嵐眼角餘光輕瞥,注意到他的喉頭輕輕滾了了下。

她也覺喉間似有什麼異物,不自覺地輕咽了咽喉嚨。

方以嵐解了好半天,可這黑燈瞎火的地方,視線受阻,怎麼也沒能成功解開。

“我來吧..”

“好了,解開了...”

一個剛好側頭,一個恰好抬頭,鼻尖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處,呼吸間儘是對方的氣息。

方以嵐看著近在咫尺的薄唇,瞳孔驟縮,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隨即彈跳般的起身。

方以嵐雙手叉腰,手指慌亂地指向下山的小路,臉上擠出幾分乾笑:“啊哈哈,今晚月色不錯,不過時間不早了,咱們還是儘早回去吧。”

說完,雙掌輕拍了下凍透的臉:色令智昏! 色令智昏!

也不等趙懷敘的回應,腳步匆忙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