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怯(1 / 1)

第三日,天色陰沉依舊。

西翎大軍竟然選擇主動出城迎戰,倒是與方以嵐設想的有些偏差。不過王奔並非什麼愚笨之人,能想出應對之策也並不奇怪。

凜雀騎依循著原來的戰略,從側翼出擊,兩方交戰幾輪,算是打了個平手。

隻是在他們準備撤離之際,西翎軍隊裡衝出來一個壯碩的士兵。

“你小子好生眼熟啊,莫不是姓蕭?”

當即,蕭越眼神就變的不對勁了。

“真的是你,你可還記得你那妹妹,就是被老子親手宰掉的。”

“住口…你給我住口!”蕭越睚眥欲裂,手中韁繩被他捏得嘎吱作響。

那人愈發得意起來,繼續羞辱道:“我當時問她說:你哥哥呢?那小丫頭哭都不哭了,直衝我吼叫說她才沒有哥哥。沒想到你還能活到現在。難不成當時你就躲在附近,眼睜睜看著她被我百般折磨而死?”

“我殺了你!”蕭越猛地一勒韁繩,朝著那西翎士兵奪命而去。

“蕭越,回來!”方以嵐嗬道,可他雙眼被仇恨燒得通紅,理智早已被拋之腦後。

方以嵐不可能見他白白去送死,隻好撥轉馬,同時回身下令:“全軍聽命,繼續撤退!”

趙懷敘眉頭皺起,二話不說就追了過去。尋雲,莊穀互相對視一眼,便也驅馬而去。凜雀騎見他們幾人公然抗令,也不管什麼紀律和軍法了,一窩蜂地掉轉馬頭,跟著他們衝去救人。

方以嵐抽出背後長弓,搭箭上弦,朝蕭越□□的馬腿射去,馬吃痛轟然摔倒在地,蕭越整個人也被甩落馬背,在塵土裡滾了幾圈才停住。

可他眼中的殺意未減分毫,雙手撐地從地上躍起,口中發出一聲怒喝,攥緊手中兵刃,狂掠而去。

方以嵐駕馬即時趕到,俯身探出手臂,一把將人撈起,橫放在馬背上,轉向奔逃。

被撈上馬的蕭越,仍然不安生地掙紮著,馬匹也被這動靜嚇得有些躁動不安。

一支利箭便朝著無暇他顧的方以嵐疾射而來,趙懷敘眼神驟凜,飛身而起將那奪命箭支斬斷,再穩穩落回馬背。

方以嵐單靠一隻手,難以製住蕭越這頭困獸,竟還真讓他掙脫了鉗製,縱身跳下馬去。

幸而尋雲一直跟在方以嵐身後,策馬劫住了正要逃跑的蕭越,趁他還未反應過來,一掌切向他的後脖頸。蕭越兩眼一翻,身子瞬間軟倒下去。

隻是尋雲這一番營救,卻讓她落在了後頭,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裡,周遭儘是蜂擁而上的西翎士兵,想要避開攻擊談何容易。

一名西翎士兵,掄起長刀劈來,尋雲躲避不及,手臂瞬間被砍出一道猙獰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緊急關頭,方以嵐趕到她身前為她擋下殺招,凜雀騎也衝入敵陣,或劈或刺,硬生生在這重重圍困之中為尋雲殺出了一條缺口,護著尋雲闖了出來。

眼見尋雲已成功獲救,方以嵐無暇喘息,立即高聲疾呼:“不要戀戰,立刻撤退!”

*

蕭越的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後,重重砸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他捂住胸口,瞪著剛收回腿的方以嵐,雖緊咬著牙關沒吭一聲,可麵上儘是不服。

“自己送死,還要禍害他人。” 方以嵐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狠厲,顯然是真的動了怒。

圍觀的戰士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在這時候替蕭越說話,平日裡總與將士們打成一片的方以嵐發起火來更是唬人。

方以嵐餘光瞥見正在處理傷口的尋雲,恨不得再給蕭越補上一巴掌。尋雲也是一臉嫌棄,彆過頭去,壓根不想再多瞧地上的人一眼。

趙懷敘一反常態地替蕭越說話:“他也許有什麼苦衷呢?”

隻是他這話一出口,反倒是往火裡又添了一把乾柴。

“我不管你有什麼苦衷,聽不懂軍令,就給我滾。” 方以嵐冷冷瞥他一眼,抬腿就走了。

入夜,營地裡一片寂靜,唯有蕭越直挺挺地跪在方以嵐的營帳前,手中拿著條軍鞭。

“蕭越有罪,請將軍責罰。”

方以嵐坐在營帳中,專注於手中的軍報,對外麵的動靜仿若未聞。

一隻粗糲大手奪過了蕭越手裡的鞭繩,蕭越抬眸看向來人,眸光閃動。

帳外,軍鞭抽打的脆響聲接連不斷地響起。這動靜終於引得方以嵐放下手中事務,起身出帳。她伸手掀起簾子,便見桓英毫不留情地抽打著蕭越。

蕭越的後背已是交錯的血口,血肉模糊一片。

“桓老,您這是何意?” 率先出聲阻攔的是趙懷敘,“您與蕭越情同父子,替將軍懲處他,也能體諒幾分。隻是這般擅自行動,全然不顧將軍的軍威,又把那些為了救他而負傷的將士們置於何地?”

“行了,都先進來。” 方以嵐揉了揉太陽穴,隻覺得頭疼。

營帳裡,

桓英朝著蕭越的肩頭用力一按,讓其跪下:“蕭越,你自己說。”

蕭越麵上好一頓掙紮,才艱難開口:“我父親是前涼州指揮使,從小與家妹關係也不好,她嫌棄我是庶出卻比她早出生,讓她娘親顏麵儘失,從不認我這個兄長,平日裡對我也沒個好臉色。”

說著他呼吸也顫抖起來“西翎人闖進家門,我害怕便躲在灶間,蕭笑笑和我想到一處,卻比我來得晚,她還沒來得及躲起來就被那些畜生抓住了。我本以為她那麼討厭我,一定會供出我,可是...”

“她才六七歲!!到死...都沒吐露我半個字...” 蕭越哽咽起來,身體不受控製地戰栗,“我當時太怯懦了,我知道我出去也是送死,可這算什麼狗屁理由!這麼多年,我每日每夜都在後悔,恨自己為什麼那天沒有衝出去。”

他苦笑一聲“難怪她從不肯認我,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說不動容是騙人的,方以嵐突然就理解了,他為何看初蝶的眼神有些複雜,相必幼時也曾有過幾麵之緣。

“我不會給第二次機會,下次再犯,誰求情都沒用。”她冷冷拋下這句,便起身離了帳,“撤出凜雀營,明年憑本事再進。”

桓英卻麵露喜色,抱拳深深一揖:“多謝將軍!”

蕭越顯然覺得這處罰有些過重,囁嚅幾下,還是規規矩矩地抱拳躬身:“謝將軍。”

*

戰事逐漸陷入僵局,西翎軍不再像前幾次那般倉促迎敵,會有序地調度兵力阻擾凜雀營的突襲。

可天氣愈發寒冷,朔風如刀,涼州城中能升起篝火暖盆供士兵取暖,而瑞寧軍隊卻不能守在冰天雪地的城門之下白白乾耗著。

王奔披著厚實的大氅,站在城牆上,帶著幾分虛情假意地請求道:“方將軍,王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您抬手割愛,放初蝶與我相聚,我與她真心相愛,隻是年少時一場誤會,致使我倆錯過多年。若您應允,大可熬過這寒冬再戰?”

方以嵐捂住鼻子,像是聞到了什麼惡臭:“怎麼?被你惦記是什麼很光榮的事嗎?”

“你!”

“彆對我大呼小叫的,我從小就怕狗。再出言不遜,我便將你的碎嘴捅個對穿!”

王奔被方以嵐犀利言辭懟地麵皮都漲成了豬肝色,竭力偽裝的儒雅假麵轟然崩塌,猙獰的醜態毫無遮攔地袒露出來:“我倒要看看你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即便方以嵐嚴明禁止任何人對初蝶提及此事,可初蝶向來是消息靈通的,哪能瞞得住,不過幾日工夫,風聲還是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她望著不請自來的初蝶,大掌在桌案上重重拍下,震得案上的硯台跟著一跳,幾滴墨汁飛濺而出,洇在一旁的紙張上。

趙懷敘將她的手攏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拿著凍傷膏在她手上的潰爛處塗抹起來。

“他是故意言明此事,就是想逼你就範,真把我當成和他一樣的人渣了嗎?要靠一個女子去做那醃臢交易!”方以嵐氣得胸脯起伏,滿是憤懣道。

趙懷敘盛上一盞溫茶,輕輕擱在她手邊。

初蝶倒是神色溫和,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將軍誤會了,我這時日無多之人,心裡就隻盼著能多見見想見之人,畢竟見一麵少一麵,和那事沒什麼關聯。”

方以嵐不滿地吐槽著:“少說這些喪氣話,離除夕已不遠了,多不吉利。”

隨後又瞥了一眼身側的趙懷敘。

趙懷敘立即投去十分認同的眼神,接連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初蝶默默觀察著眼前兩人自然親昵的相處模樣,低眉莞爾一笑,笑裡又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豔羨,再抬眸時隻剩由衷的欣慰。

“你當真不會背著我偷跑去吧?” 方以嵐有些不放心地追問。

初蝶被她這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逗得 “撲哧” 一聲笑了出來:“怎麼就這麼信不過我呀?我和他之間隔著血海深仇,怎麼可能不管不顧地,獨自跑去與那狗賊再續前緣。”

方以嵐聽著這話,又想起當日王奔在城牆上那副作嘔的醜惡作態,小臉皺成一團:“你明白我指的不是這個。”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專門來聽你數落的。” 初蝶輕輕擺了擺手,帶著幾分寵溺,親昵地在方以嵐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你瞧瞧,明明比我小了五六歲,這會兒倒是一本正經地教訓起我來了。”

“放心吧,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想看他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