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墜(1 / 1)

這話聽起來像是禮貌有加的詢問,可還沒等人回應,她的手便徑直伸了過去,把人也拽了上來。

兩人並排躺在屋簷的瓦片之上,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懸於頂,傾灑銀輝。

“我到底做了什麼孽,給我送來這裡,每天都在打打殺殺,渾身都是血腥味,洗都洗不掉。”

“信女願一生吃葷換取世界和平。”

趙懷敘隻是默默傾聽,無言地陪伴著,方以嵐獨自絮叨了一陣,漸漸也覺得光自己發牢騷,怪不好意思的,便琢磨著挑起個共同話題。

“說起來,咱倆也算是同命相憐的苦命人。”方以嵐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有些放空,“你家破人亡,這侯府如今也就剩我一個。”

“將軍要是不嫌棄,往後也可以把我當作家人。”

趙懷敘的聲音再耳側響起,在寂靜夜裡添了幾分溫情。

方以嵐微微支起身子,借著月光打量著身側之人。她忽而一笑,在他胸口戳了戳,觸感硬邦邦的。

像是看不清一般,又俯下身去,湊得更近了些,直勾勾盯著他那雙明亮的星眸,似笑非笑道:“你啊,肯定沒安好心,我不會輕易上當的。”

視線相撞,如兩條無形的絲線相互交織、纏繞,誰也沒有率先移開的意思。

趙懷敘先敗下陣來,一貫維持得挑不出錯的表情,裂開了一道細縫,他像是有些慌亂,倉促間錯開了視線。

方以嵐正盤算著起身離開,手臂一抬,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耳廓。

入手溫熱,她不禁疑惑地輕聲嘟囔:“誒?你的耳朵怎麼這般燙啊,難不成是害羞了?”

嘴上嘀咕著,手下動作也沒停,她不客氣地捏住那耳骨處,輕輕揉搓了幾下,隨後沿著耳朵的輪廓向下,一路摸到耳垂。

“好軟。” 她像是發現了新奇好玩的事物,指尖留戀不去,“不在這上麵戳個洞,實在可惜。”

言畢,目光往右一挪,落在身下那人的臉龐上,腦海裡瞬間浮現出了畫麵,脫口而出:“我先前就覺得,你要是戴上耳墜,肯定漂亮得緊。”

“差點忘了。”

她伸手探向領口,窸窸窣窣一番摸索,掏出一隻琉璃翠尾耳墜。

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玩意兒,說道:“之前不好意思當著他們麵送你,怕你們覺著這看著像女子的飾物。不過嘛,我送東西向來隻看合不合適,送你的。”

那枚翠色耳墜在月色下泛起點點碎光。

趙懷敘神色一滯,眼眸深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下一秒他嘴角揚起,逸出一聲輕笑。

趙懷敘牽起方以嵐的手,動作輕柔又不容抗拒,一路引著她來到自己的耳畔。溫熱的雙手裹住她的,稍一用力往前推送,針尖瞬間刺破皮肉,一滴殷紅的血珠滲了出來。

“將軍喜歡嗎?”趙懷敘仰著頭,語調輕柔得仿若夢囈,那原本溫潤的麵容,在那血色和翠意的映襯之下,無端生出幾分妖冶感。

方以嵐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酒意也消散了大半,她瞪大了雙眼,急切問道:“你這是乾什麼?不疼嗎?”

趙懷敘撐起上半身,領口也隨著動作鬆動了些。他順勢朝著方以嵐又湊近了幾分,溫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的臉側,輕聲說道:“隻要將軍喜歡,懷敘什麼都願意做。”那嗓音低沉又帶著蠱惑。

方以嵐卻不吃這套,半點不退讓,兩人就保持著再進一步就要肌膚相貼的距離。

出聲質問:“那好,你先說說看,處心積慮接近侯府究竟有何目的?”

趙懷敘歎息一聲,還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榆木腦袋呢。

“懷敘絕無壞心。”

方以嵐見他敷衍回應,也不再勉強,身子往後一仰躺倒下去,雙手疊放在腦後,望著夜空喃喃自語:“不說也罷,反正這世上不知多少人惦記著我的性命,也不差你一個。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她眨巴著眼望了望穹頂星空,忽然側過身背對著趙懷敘,脊梁也彎曲起來,背影寫滿落寞。

“或許等哪天我真的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話音未落,倦意襲來她緩緩閉上眼,身子也隨之放鬆,沒了戒備悄然睡去。

全然沒注意到身後那張平日人畜無害的臉上,此刻竟如厲鬼般猙獰,眼中淬著惡意,似要將她生吞活剝。

到時候自己一定送她個體麵的死法。

*

晨光熹微,方以嵐眉頭擰緊,日光不講道理地刺入她的眼簾。她意識混沌,頭顱仿佛被千斤重的石塊壓著,輕微轉動都伴隨著眩暈。

方以嵐抬起手臂覆在眼上,另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後知後覺自己還躺在屋簷上就這麼睡了一宿,昨晚卻沒感覺到寒意。

這才瞧見自己身上蓋著的白色鬥篷甚是眼熟。

“不好啦,將軍!” 一道身影火急火燎地直衝進院子,腳步未歇,朝著臥房方向狂奔而去。

誰料剛一抬頭,竟瞧見自家將軍正從屋簷上探出個腦袋。那急著要稟報的話,瞬間噎在了嗓子眼兒裡。

“將軍?您怎麼睡在那屋簷上頭啊?” 莊穀滿臉錯愕。

“咳,先彆管我,你這火燒眉毛的,出什麼事了?” 方以嵐從屋簷翻身而下,利落地站穩。

“對!運往寧邱的軍糧,在半道上被杞山上的那幫山匪給劫走啦!” 莊穀經這一問,總算是想起了正事,話語裡滿是焦急。

“山匪?”

莊穀這才趕忙解釋起來,因著寧邱剛被成功攻占,出於戍守的考量,王參將便分撥出一隊兵力駐紮在寧邱。

這麼一來,剛救濟給百姓的屯糧也不夠了,補給便需要從康饒運過去。運使想著兩地接壤,圖便捷就選了條近道,沒曾想遭遇了山匪,全被搶了去。

瑞寧與西翎兩國之間積怨已久,戰火綿延多年,國界邊境一帶向來動蕩不安。

在這種局勢下,一些略懂拳腳功夫的人便動起了其他心思,拉幫結派,瞅準時機占山為王,漸漸也形成一股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平日裡,就靠著打劫官道上往來的鏢車,官府押運的物資自然也不放過,劫掠後就遁入深山進裡。

山林地形複雜,官府屢次出兵圍剿,不僅毫無成效,還白白折損兵力,延誤了物資的輸送日程。長此以往,官府也無計可施,隻能不了了之。

說起這杞山的山匪頭子桓英,在這一片區域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他本是隋州的一名百戶,在城門被西翎攻破之後,不忍見百姓慘遭戰火荼毒,索性帶著願意追隨的鄉親上了山,落草為寇。

以往,他們向來專挑西翎的物資下手,可這次卻一反常態地對瑞寧開了刀。整整五百石糧食,全被他們一股腦兒劫走不說,還殺害了好幾個押送的民兵。

幾位將領得了消息,匆匆趕來侯府,商議此事。

“那山匪頭子本就是瑞寧舊部,不妨嘗試勸降一番,說不定能兵不血刃地解決難題。” 林副將率先開口提議。

另一位將領也附和道:“以往他們從不染指瑞寧的貨物,這次卻突然改了主意,這裡頭可能藏著什麼誤會,貿然出兵,恐怕不妥。”

王參將卻大力反對:“他們殺了我朝戰士,那就是實打實的罪犯,公然踐踏我瑞寧威嚴,即便收編回來,底下的將士們也怕是難以心服口服。依我看,直接點齊兵馬,一股腦兒衝上山去,把這幫山匪剿滅乾淨才是正理。”

方以嵐靜靜聽著眾人各抒己見,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案。

思索片刻,她沉穩開口:“先差人送封信上山,探探他們的口風,再做定奪。”

沒幾日,莊穀一路小跑著進了營帳,滿臉喜氣,手裡揚著一封信箋,扯著嗓子喊道:“將軍,山上回信了。”

方以嵐展開信件,桓英的字句懇切誠摯,大意是隻要瑞寧這邊能夠妥善安置好杞山上的百姓,讓大夥都有安穩日子過,他便願意率部下山歸順,希望雙方見麵商榷此事。

若真能將這股勢力招安,無疑是當下最好的結果。

眾將正琢磨著,林副將上前一步,抱拳道:“將軍,老臣昔日曾與杞山的桓英有過幾次往來,彼此也算熟悉,此次商談,不如就派老臣前去吧。”

“你能確定,他們信裡所言都能作數?” 方以嵐從未經手過這類招安之事,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

林副將仔細端詳著信件,反複查驗後,才篤定地點點頭:“將軍放心,這信上的字跡我認得,確是桓英的手筆。”

方以嵐頷首:“那便有勞林副將跑一趟了。”

次日天剛破曉,晨霧還未散儘,林副將便領著一小隊精悍親衛上山去了。

方以嵐始終放心不下,思索再三,她還是決定親率兵馬,在杞山腳下駐守著。

若桓英果真有意歸順,那麼在寧邱收複的消息傳來之際,便應即刻下山投誠才是。

但此人不僅未現歸順之意,反倒劫下了瑞寧的軍糧。一個百戶,豈會不明劫持軍糧的後果?卻依然悍然行事,著實令人想不明白。

不過,從林副將對桓英那篤定的態度也能推斷,此人應當是品行端正的。

眼下之際,也唯有靜候佳音了。

可過去許久,始終不見有任何消息傳回,山上一片死寂,卻也並未傳出刀劍相交的聲響。

忽然,一個灰頭土臉的士兵連滾帶爬地從山上衝了下來,人還未站穩,就扯著嗓子嘶喊道:“將……將軍,出事了。”

方以嵐心頭那隱隱的不安終究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