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嵐啞然失笑,雙臂交叉抱於胸前,挑眉看向那哭鬨的小孩。
“知道嗎?人在無能狂怒的時候,就會變得極其無禮。”
遮羞布被兩人的話揭開,露出藏匿在心底的稚嫩尊嚴。
戳中了痛處的男孩,失魂落魄地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莊穀也小跑趕了過來,喘著粗氣附和道:“趙公子說的對!你這小孩真沒良心,咱們幾個人身上統共就帶了一瓶藥,全緊著你用了,才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你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還反過來怪罪起來。”
方以嵐輕輕擺了擺手,出聲打斷:“行啦,都彆在這兒耽擱了,趕緊回去接著忙活。”說罷,她又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地上兀自哭泣的孩子,緩聲道:“瞧你年紀還小,就懶得跟你計較了,一會兒記得上那排隊領糧食,彆白瞎了我的藥。”
臨走前,趙懷敘腳下步子一頓,目光再次落向小孩:“心有所圖,若隻會乞求他人施舍,徒惹嗤笑罷了。”
“一直以為你是溫柔掛的,沒想到訓起人來,還挺唬人的。”
方以嵐跟著趙懷敘往府邸方向折返,作怪地雙手交叉在胳膊上下搓了搓。
笑意重新爬上他的眉眼,趙懷敘又變回了那副人畜無害、親和力十足的模樣。
“也分人,對待將軍我脾氣向來是頂好的。”
方以嵐嘴角抽了抽,看著趙懷敘這影帝級的變臉表演,覺得趙懷敘生在古代真是可惜了。
“不過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
正說著,一個腦袋冷不丁地橫進兩人之間,莊穀眨巴著眼,迫不及待地邀功道:“將軍,是我跟趙公子說的!”
方以嵐恍然大悟似地點頭,隨後露出一抹和煦的笑。
莊穀已經做好要被誇獎的姿態了,可是方以嵐嘴裡吐出的話,卻讓他瞬間僵住。
“原來是你這個大嘴巴啊,這個月的月奉扣一半。”
“不要啊!”
*
剛打完一場勝仗,軍中停休整頓。
又恰逢中秋,寧邱城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仿佛前幾日的攻城之戰隻是一場虛象。
侯府中特意布下盛宴,邀請將領齊聚一堂,初蝶與尋雲也相伴而來,眾人圍坐席間推杯換盞,好酒好肉飽餐一頓。
飯後,疏雪笑意盈盈地提議道:“小姐,如今戰事稍歇,咱們不妨上街逛一逛,我看街上可熱鬨了。”
自打穿越到這,方以嵐日夜奔勞,未曾有過片刻喘息的機會。被疏雪這麼一提,突然也感覺渾身乏力得很。她抬眸望向府外,隻見市井街巷熱鬨非凡,心中也萌生出幾分上街閒遊的念頭。
於是也帶著疏雪,趙懷敘幾人踏出府邸。
華燈初上,街巷中彌漫著鮮活熙攘的人間煙火氣,城內主乾道兩側攤位櫛比,映照著行人的笑靨。
“小姐,趙公子今天還幫我寫了封書信寄給家人呢,他人真好!”
疏雪難掩興奮地湊到方以嵐身旁,嘰嘰喳喳說道。
方以嵐斜睨了身邊的男子一眼。
“你倒是會籠絡人心。”
趙懷敘溫潤一笑,輕聲回應:“疏雪姑娘侍奉將軍儘心儘力,與將軍親如家人,能幫到她是懷敘的榮幸。”
方以嵐的注意力又被街道兩旁琳琅滿目的攤位吸引了過去。她來了興致,一路走走停停,目光在那些精巧玩意兒上流連,時不時俯身拿起一件端詳一番,瞧著有意思的,便付錢買下。
百姓們認出幾人竟然還會主動上前打招呼,有的還硬塞給她手製小禮物。方以嵐盛情難卻,隻好將銀錢悄悄置於攤子角落。
或許世間無人真心鐘情於仇恨,可每個人心中皆存有一方需守護的樂土,有萬千生靈需庇佑周全。為此不得不雙手染血,做那背負罵名的劊子手,任那衣袖於日複一日間被鮮血浸染,亦無怨無悔。
驀地,瞧見個臉上滿是汙漬的男孩,衣衫襤褸且破舊不堪,瘦骨嶙峋的身形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看上去約莫僅有五六歲的模樣。
正站在猜燈謎的展台前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台上最上方的一盞華美花燈,眼神中滿是癡迷與渴望,對周遭的打量都渾然不覺。
“東家,這最頂上的花燈可否賣予我?” 方以嵐出聲詢問,疏雪也掏出銀錢遞上。
掌櫃待看清來者麵容,頓時眉眼含笑,恭敬地開口:“將軍客氣了!隻是這花燈得猜謎才能拿到,需答對三道謎題,這展台上的諸般花燈,便皆可任意擇取。”
趙懷敘一步上前,抱拳作禮:“不妨讓趙某一試。”
聽他開口,方以嵐就知道這把穩了。
隨即翻開一塊木牌,待看清上頭鐫刻的古言古詩時,頓時感覺兩眼一抹黑。
“明月當空照,古寺寄相思。”
趙懷敘稍稍瞥上一眼,便從容不迫地出聲回答:“取日字,寺字,相思為紅豆,謎底應當是個‘詩’字。”
方以嵐又翻開另兩片,一片寫著“明月隱高樹”,另一片寫著“桃花映水梅半掩。”
“明月隱則為日,樹為木,高樹為木在上日為下,謎底是‘杳’。”
“最後一個,應當是海字。”
“都答對了!” 掌櫃當即拍手叫好,讓方以嵐隨意挑選一盞。
她抬手取下置於最上方的那一盞花燈。
周遭圍觀的人本以為方以嵐會將這花燈贈予一旁的小孩。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她隻是在周圍滿是羨豔的目光下,抬腳往人群外走去。
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瞥見,那個小孩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後。待行至人影寥寥之處,方以嵐隨手將那花燈棄擲於一個幽僻的角落。
那小孩見狀不禁麵露詫異之色,心下疑惑,如此精美華貴之物,怎會被這般輕易棄置。但是此刻他也無暇多慮,等人走遠隨即上前撿起花燈,而後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匆匆奔去。
小孩徑直奔向一個富貴人家的朱漆大門前,踮起腳用力敲響了門環。管事聞聲而出,認出了他手中所提的花燈。未作遲疑,轉身命人取來一些銀錢。
一位身著華服的小女孩,從門內探出半個嬌俏的身子。她瞧見花燈眼眸中閃爍著喜悅,迫不及待地伸手接過。小男孩也接過管事遞來的銀錢,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腳步都似帶著幾分輕快。
小孩輕車熟路的尋至一家藥鋪,那個藥鋪老板顯然是認得這孩子的,眼見他臟兮兮的小手中緊握著幾塊銀錢,於心不忍還少收了些藥費,將藥方開好,仔細打包妥當,才遞到小孩手中。
小男孩滿心歡喜地捧著藥包,來到城邊那片聚居著貧苦人家的區域。此處房屋破敗不堪,他熟門熟路地走進一間狹小而簡陋的屋子。
屋內,昏黃的油燈輕輕搖曳,光影閃爍不定,連綿的咳嗽聲穿出,那昏黃黯淡的油光,勉強映照出一個輪廓,是一位身形佝僂的女子,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衣裳。
“小姐,要不我們留些銀錢給他們吧。”丫鬟輕聲提議道,眼神裡帶著一絲不忍。
可當她瞥見方以嵐那平靜如水的麵容時,到了嘴邊的話又趕忙咽了回去,不敢再多勸一句。
這小男孩雖說家境貧寒,可起碼還有母親在身邊悉心照料、陪伴嗬護。而自家小姐呢,如今在這世上已經一個親人都無了。
再度折返至鬨市區,到處熙熙攘攘、喧囂不止,此處景象與城西那片貧苦區域的靜謐相較,可謂是天壤之彆。
徑直來到方才那小孩抓藥的藥鋪,店家抬眸瞧見來人,神色滿是恭敬,趕忙欠身行禮“方將軍,有失遠迎。”
方以嵐開門見山道:“方才那個小孩來貴店抓藥所需的費用,以後皆由侯府一力承擔。這事望店家切勿宣張,權且當作是您出於仁心的善舉。”
藥鋪掌櫃卻詫異地抬眼,沒再多問:“小的明白。”
回府路上,疏雪滿是疑惑地仰頭問道:“小姐,您方才為什麼不讓店家告訴那個小孩呀?”
她還未出聲回應,趙懷敘已是好心地解釋起來:“若讓周遭知道這孩子與侯府有所牽連,與他而言未必是樁好事。萬一被有心人利用,說不定會招來殺身之禍,”
方以嵐簡直要拍手叫絕,打趣道:“不愧是本將軍的'解語花',心思通透得很。”
“能得將軍誇讚懷敘,懷敘榮幸之至。”
*
回到府裡,方以嵐便將在街上采買的新奇玩意兒當作禮物分給大家。
疏雪收到一支樣式精巧的發簪,歡喜得不得了,當即就彆在了發髻上;林副將得了一雙厚實又耐用的護膝,抱拳感謝她的貼心關懷;莊穀則拿到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唯有趙懷敘,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收到。
莊穀將給初蝶和尋雲精心打包好的禮物拎在手裡,踏步離開時,看向趙懷敘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同情。
也許是月色太亮,也許是這個特殊節日的含義,方以嵐躺在床榻上卻輾轉反側。
夜漸深,月色如水傾灑大地,亮得卻有些晃眼。或許是月色撩撥了思緒,又或許是這個特殊節日所蘊含的深意,方以嵐躺在床榻之上,卻怎麼也無法安眠,腦海裡思緒紛飛,現世的種種走馬燈似的晃過。
她耐不住這翻來覆去的煎熬,索性爬起身來,輕輕推開那扇雕花木門。緩步朝著屋外走去,清冷的夜風撲麵而來,稍稍吹散了些許心頭的煩悶。
趙懷敘聽著屋外不穩的腳步聲,停在牆角的某一處後,沒多久便聽到屋簷上有瓦片踩踏的聲響,他披起鬥篷起身走出去查看。
月色朦朧,夜風輕拂,方以嵐一頭墨發如瀑般隨意地散落在身後,幾縷發絲輕拂過她的臉頰。
眼眸之中似有醉意彌漫,卻擋不住方以嵐那淩厲張揚的星眸,雙頰染著淺淡紅暈,手中還握著一隻酒壺,歪著頭看向庭院青石板上站著的青衫男子。
方以嵐醉眼惺忪地眯起與趙懷敘對視,看清來人後。
“是你啊,你也睡不著嗎?要不要上來共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