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嵐手托著腮,正滿麵愁容地盯著書房牆上的輿圖怔怔出神,目光呆滯。
寧邱這座城三麵環山,群山如屏形成道道天然的護城壁壘。東、西、北三麵山勢險峻,隻剩下城南的一條蜿蜒官道,道路兩側山巒夾峙,形成一道狹窄的山穀。
即便是方以嵐這樣對軍事一竅不通的人,也明白邱寧地勢易守難攻。
若選擇正麵強攻,且不論最終勝負幾何,己方軍力必然會折損嚴重;若是戰敗,那皇位上的人也會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她一個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平日裡連殺魚這樣的小事都做不來,更彆說帶兵打仗了。要不自己乾脆趁亂偷偷逃了,隱姓埋名做個普通百姓?
可要是半路被抓了的話…
方以嵐目光遊移,悄然落在了書房內另一人身上。
這人大清早便不請自來,此刻正坐在前廳的桌案前,手中執著筆,不知在繪製著什麼。
似是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趙懷敘嘴角忽而泛起一抹淡笑,啟唇輕語:“將軍似有煩心事?”
“在瑞寧,逃戰判幾年?”
“若是普通將士的話杖責一百,”趙懷敘停筆抬眸看向她,似笑非笑地補充道:“不過,若是將領的話,斬首、抄家自然是逃不掉的。”
嗯,還是苟著吧…
方以嵐冷哼一聲,沒好氣地轉移話題:“你一大早跑來我這兒,莫不是專程來添亂的?”
隻見趙懷敘那好看的薄唇微微下撇,故作傷神的姿態:“真是叫人傷心,懷敘本是一番好意,想著來替將軍排憂解難。”
言畢,他順手拿起桌案上剛繪好的圖紙,款步走到方以嵐的桌前。
方以嵐垂眼一看,是一張線路圖。
趙懷敘在地圖上的某處輕點了一下,接著開口:“康饒與寧邱毗鄰,懷敘過去時常前往寧邱拜訪故友,因而知曉這兩地百姓們為了日常生計往來,開辟出了一道鄉野小徑。”
“曾聽聞,這寧邱的知州大人溫萬書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平日裡又好搶民脂民膏。隻怕這些路上會不斷湧出不少流民。”
這事方以嵐也有印象,線報中曾有提及,寧邱百姓常跑來康饒遞狀鳴冤,奈何兩地官員蛇鼠一窩,申訴自然毫無成效。
方以嵐眸光一閃。
寧邱易守難攻不假,同樣的運送物資自然也極其依賴南邊唯一的官道,隻要讓大軍封鎖住南邊的山穀區域。
以溫萬書的德行定是要壓榨一番百姓,西翎的補給定會試圖從趙懷敘提供的這處鄉道裡送進去。
自己可以劫下糧車再混入城內,屆時方家大軍於城外勸降,她則親率小隊在城內策應,裡應外合打開城門,便可一舉拿下寧邱。
方以嵐把心中的謀劃詳述了一番,越說越覺得此計可行,猛地在桌案上拍了一掌,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口邁去。
趙懷敘追出幾步,神色關切:“將軍,不妨讓我隨您一同前去,這各處關竅我都熟悉,也好有個照應。”
方以嵐疾行的腳步頓住,側身回頭咧開嘴角,露出幾分戲謔調侃的意味:“又不是選美你去做甚?跟朵嬌花似的,往人群裡一站,一眼便能瞧見。還是乖乖在後方待著養傷吧。”
說完也不再看向身後,揮了揮手便消失在趙懷敘的視野中。
趙懷敘先是一怔,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複,麵上閃過一絲窘迫,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嘴角抽了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嬌花?
*
方以嵐策馬趕到軍營,召集眾將。
“將軍,這入城之事還是讓我一同去辦吧。”林副將本還讚歎計謀之妙,但轉念思及內應之事,深入敵營還是過於危險,心底又不禁泛起憂慮。
她果斷地搖頭,一口回絕:“軍隊不可無首,還需你們留下指揮調度。”
這樣她也不用指揮調度大軍,免得漏了怯,萬一被當做什麼邪祟附體,抓了架在火上燒了祭天那可就完蛋了。
不過麵上,方以嵐還是故作高深莫測,又補充道:“再者,西翎人頗為熟知幾位主將的麵孔。還是由我扮作男裝,這樣不易引人察覺。”
林副將還欲開口勸說,卻被方以嵐抬手製止。最終,眾人還是依照她的計劃安排行事,各自準備去了。
王參將率三萬大軍,迅速占領了寧邱南邊各個要道和隘口,嚴禁任何兵馬穿行其間。
並派兵從南向東西兩路巡邏,布設關卡,寧邱被徹底鎖死在瑞寧大軍的包圍下。
夜幕如墨,邱寧以西的鄉野小道上,一支規模不大的小隊稀稀拉拉地散著七八個人,正推著幾輛簡陋的牛車,緩緩地朝著寧邱的方向行進。
車上滿載著貨物,皆被雜亂的稻草密密實實地遮蓋著。眾人神色慌張,腳步匆匆,還不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陡然間,一陣凜冽的夜風呼嘯而過,仿若淒厲的哀號。
樹林深處疾速竄出幾個黑影,隊伍中的眾人尚未及反應,甚至連對方模樣都未看清,冰冷的利刃便已無情地劃過脖頸,血濺當場。
僅有兩三人勉強回過神來,慌亂之中匆忙拔刀試圖抵抗。他們的掙紮在這些黑影麵前顯得過於無力,不過三招兩式便被悉數屠戮。
侍衛用劍挑開為首人的前胸領口,找到一枚令牌遞給為首的黑衣人。“報告將軍,全隊八人已全部擊伏,所裝載之物皆是新米。”
“把血跡擦乾淨,留下一車,派五人換好衣物與我進城。” 方以嵐冷靜下達命令。
“是。”
寧邱西門口,已是宵禁時刻,城門緊閉,守城的領隊忽聞一行六人推著輛牛車前來,瞬間警覺起來,亮起兵器大喝道:“什麼人?”
隻見為首的男子,身形瘦小,著急忙慌地從領口裡掏出個令牌,對著城門方向亮了一下。
領隊見狀抬手,讓士兵們放下武器,等隊伍行至身前停下,對著貨物逐一檢查。
確認無誤後,頷首示意放行。
伴隨著一陣沉悶聲響,城門緩緩向兩側打開。這行人便不緊不慢地趕著牛車進城。
那領隊心裡泛起一絲古怪,總覺得這事有蹊蹺。他眉頭微皺,目光在那寥寥的一輛車上來回打量,又將幾人攔了下來。
肅聲問道:“等等,往日所運物資皆是數車之多,今日為何僅有一車?”
方以嵐麵龐抹著黑灰,刻意壓低了嗓音,滿臉寫著討好:“軍爺,您有所不知啊!我們這一路著實倒黴,碰上了瑞寧的巡邏軍,哪裡是他們的對手,隻能拚了命地逃。”
“這一路跑下來,折損了好幾個兄弟,才勉強保住這一車貨物。”
說到此處,又憤恨地踹了一腳車軲轆。
餘下眾人聽聞也紛紛點頭,臉上皆擺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方以嵐佯裝剛剛回過神來,目光再次投向領隊,姿態愈發謙卑,言辭裡滿是恭維:“瑞寧那些人手段卑劣,淨使些上不得台麵的下作招數。就憑他們,還想攻下邱寧?有軍爺您這樣將領在此鎮守,他們簡直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
領隊被方以嵐一番熨貼的話捧得心裡頭一陣舒快,連日來守城的煩悶都消散許多。
將這幾人從上至下打量,見他們衣衫多處破損,還沾染著斑斑血跡與塵土,確實像是剛剛遭受過重創與打擊。
沉思片刻,最後還是抬手示意放任通行。
方以嵐的背後其實都被冷汗浸濕了,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不過演這種龍套角色對她來說實屬手拿把掐。
莊穀手中的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抽在牛背上,驅趕著牛車緩緩駛入城門。想著自己入軍六年有餘,頭一次有幸跟隨主帥執行特殊任務。
目光不由地投向隊伍前方那個身著粗布麻衣、扮相十足的糙漢農夫,回想起方才她那裝起來連自己都罵的演技,莊穀隻覺得心底裡懷揣著的崇敬之心,此刻碎了一地。
但轉瞬間又想起方以嵐稱之為“智取”的言論。覺得自己在這謀略的道上,還得好好學。
*
“這陳年舊米也好意思敬給我!” 溫萬書一腳將麵前的米筐踢翻在地。
“大人,眼下糧食都運不進來,這已經是城裡最好的糧食了。”一個臉上堆滿諂媚的富商,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身來。
“哪怕是去搶,也必須給本官弄來!難道你們想餓死我不成?”一個肥頭大耳的官員麵色陰沉,坐在高堂之上,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這幾日來,方以嵐幾人隱匿於百姓的人流之中,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城內的動向。
城中的街道上,孩童的哭泣聲與老人的哀嚎聲此起彼伏。百姓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零零散散地坐在街頭,他們眼中早已沒了淚水,雙眼如同兩口枯井,隻剩絕望。
一位身形佝僂的阿婆,顫顫巍巍地往前跑著,手臂裡緊緊環抱著一小袋粟米,領一隻手死死地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孩子腳步虛浮,顯然正在病中。
兩名衙役,目露凶光,嘴裡叫嚷著,在後麵緊追不舍。
那孩子本就虛弱,跑得急了,腳下突然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老人也被牽連帶倒,摔作一團。
衙役們瞬間追了上來,嘴裡罵罵咧咧,對著毫無還手之力的一老一少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方以嵐臉上滿是怒容,神色可怖,攥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人間煉獄般的場景。
“將軍,萬萬不可衝動行事啊。”
莊穀滿臉憂色,出行前林副將左右叮囑他看住將軍,要以大局為重,不可做出過激驚人的舉動,以免打草驚蛇。
若被城內守軍察覺瑞寧士兵已潛入城中,那麼寧邱一定會全麵加強城防力量,整個計劃都將功虧一簣。
周圍的百姓麵露不忍,卻也無人敢上前阻攔。
老人拚儘最後一絲力氣,將孩子護在自己身下,雙手拽住衙役的衣角,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著。
“求求大人們行行好,放過我們吧!”
可惜求饒並未喚起衙役們的良知,拳腳如雨點般落下,直至老婆婆口吐鮮血,再也沒了聲息。
兩個衙役這才奪過老人手中的粟米,站起身,臉上帶著扭曲的得意,輕蔑地掃視著周圍一圈,嘴裡還狠厲地吐出一句:“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隨後大笑著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