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富貴的馬車魚貫而入,彙成了一條長長的車流,湧向位於皇城東北的重華宮。來的都是朝中響當當的達官貴族、皇親國戚。
孟若漁低著頭跟隨在狄塵身邊,隨著人流進入大殿,坐在屬於他們的席位上。
賓客陸續來齊,殿外傳來一陣渾厚的高呼,“皇上駕到——”。隻見,天彧朝的帝王在萬眾簇擁下自夜色走入燈火通明的大殿裡。
百官於兩旁跪拜,齊齊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久久回蕩在空曠華美的宮殿裡。
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披一襲金黃色繡著巨龍的龍袍,頭戴華貴的通天冠,其上點綴著耀眼的珠寶耀石,發冠上的珠簾掩住雙眼,露出陰鬱癲狂的神色。天子一手背在身後,在眾人的朝拜中緩步走向高台上的正席,一展衣袍,正襟危坐。
他身邊侍奉著的是當今最得盛寵的大宦官,楊世福。那宦官唇紅齒白,秀氣至極,皮膚白皙細嫩,不似個男子,在大殿之上頗是惹眼。不過,無人敢多看幾眼,朝堂上眾人皆知楊世福乃殺伐狠厲的九千歲。
天子甫一落座,門外又響起了一陣躁動,楊世福尖著嗓子喊起來,“大祭司親臨——”
隻見幾扇翻飛的羅幃之間,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坐在轎攆之上向著大殿走來。
孟若漁在跪拜的人群中探究地偷偷看了一眼來人,在幃布的縫隙難以窺見那人的真容。
中年男子,鬢角的一束發絲染了霜白,乾瘦蒼老,一雙乾枯的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之上。帶著一塊銀色的麵具,隻露出一雙狹長的鷹眸炯炯有神,掃視著眾生。
一個不留神,孟若漁和大祭司的目光相觸,不知為何,孟若漁的脊背猛然之間爬上一股寒意,她慌忙低下頭,老老實實地跪好,裝作沒有看到。
大祭司沒有停留,侍從直直將他抬到高台之上。祭司的羅幃停在了皇上的右手邊,那是僅次於天子的高位。
待大祭司坐定,皇帝看向眾人,“眾愛卿平身——”一道朗聲響徹整個大殿。
臣子們紛紛站起來,在自己的位子上肅穆地就坐。
過了許久,羌國的使者才姍姍來遲,態度甚是傲慢,硬是將滿朝文武晾了半炷香的時間。
三個身材魁梧高大的異國人緩緩步入殿中,為首的是正使。他們的穿著打扮與天彧國的人極為不同,衣袍寬大,綴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珠寶金銀,頭戴高高的氈帽,蓄著茂密的胡須和卷發。
正使的右邊站著一個謀士模樣的人。而左邊的男子卻很是神秘,帶著厚重的銀色麵具,看不清模樣,身上也披著漆黑的廣袖大衣,一雙碧綠的眸子閃著狠厲的寒光。
“參見尊貴的陛下。”三人將手放在胸口處,俯身問候,但並不跪拜。在座的人都麵色難看,但無一人敢言。
一陣沉默後,皇帝笑起來,“使者免禮,請入座。”三人齊齊坐在高台的左下方。
待所有的人入座,皇帝身邊的楊世福一聲令下,侍女魚貫而出,送上精致美味的菜肴。一場莊嚴的宮宴拉開了帷幕。皇帝喚來許多貌美曼妙的舞姬,一曲結束,留下兩三個舞女抱在懷中。又讓其他幾個舞姬去招待羌國的使者。
溫酒半酣之際,皇帝正在高台上一口飲下舞姬手中的酒盞,麵色緋紅地沉醉於聲色犬馬之中。
忽然,羌國的使者站在大殿中央,“尊敬的陛下,隻是飲酒甚是無趣,我能否請諸位體驗一下我們羌國的遊戲,也好增添一些樂趣。”
皇帝喝得有些微醉,全然沒聽出那男子語氣裡的挑釁,隻笑著答應下來,“使者請講。”
“這個遊戲在我們羌國叫做馬吊牌,變化多樣,甚是有趣。還請貴國派出一名大臣來與我們一同參與。”那使者站在大殿中央掃視著眾人。
話音剛落,官員們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這是羌國的挑釁,若是答應出戰,贏了還好,輸了便是丟了天彧國的麵子,恐會惹得龍顏大怒。而且以羌國人熟悉的棋牌進行博弈,不熟悉規則的天彧國人勝算更是少之又少。在座的諸位噤若寒蟬,愣是無一人敢應戰。
“怎麼,貴國難道找不出一人來和我們切磋技藝嗎?”使者的眉毛挑起,含著輕蔑的笑意。
正當滿堂肅靜之際,一個弱冠之年的男子忽然在坐席之間站起來,走到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向著高台之上跪拜,“陛下,臣願意一試。”
男子瘦削高挑,身穿一襲鴉青色的圓領長衫,膚色透著近乎病態的蒼白,三千墨發半散在肩頭。麵頰如月盤,柔和的柳葉眉舒展,眸子透著淡淡的褐色如同覆著一層寒霜,周身流露出清冷又甘冽的氣息。在一眾達官貴人中顯得格外特彆。
“瞿愛卿平身。”皇帝麵上露出喜色,頗為讚賞地誇獎道,“不愧是瞿侍中培養出來的好兒郎,有膽識。你且去吧,彆丟了天彧國和朕的臉麵!”
男子麵色淡漠,隻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陛下謬讚,臣定當儘力。”
使者看著麵前文弱的男子頗有些不屑一顧,睥睨著男子說道,“下麵我來介紹遊戲規則。馬吊牌共四十張,分為四門:十字門,萬字門,索子門,文錢門。對打雙方先取八張牌,以大擊小,輪流出牌、取牌。先出完者獲勝。”
那使者雖然說的是天彧朝的話,但如此冗雜的規則在孟若漁聽起來也宛如天書,愣是一個字也沒懂。
隻見那出來應戰的男子隻是沉默,一絲不苟地聽著規則,毫不慌亂,沉著淡然。
“這個男子能贏嗎?”孟若漁也不由得擔心起那個看起來柔弱清冷的男子。
狄塵隻是繼續事不關己地吃著桌上的茶點,沒有應聲。
大殿中央,隻見正使派出了那個謀士模樣的男子上前。
而戴著麵具,擁有一雙碧眸的男子安然地坐在桌前大口朵頤,完全不管大殿之上緊張的對弈,與這大殿的眾人有些格格不入。
這一點和狄塵倒有些相似,孟若漁看了看那個男子,又看了看狄塵。
再看另一邊,桌案上的兩個人凝神對坐著,劍拔弩張。
孟若漁不懂牌局,隻能觀察兩個人的神色。
起初,那個異國使者頗是勝券在握,氣勢洶洶,半炷香的時間,臉上掛上了勝利者的笑容。
可接下來的一瞬間,他忽然臉色陰沉下去,死死盯著牌桌,手有些顫抖。反觀那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一直神閒氣定,手下穩穩落牌。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隻見那個使者低垂下頭,右手狠狠砸在桌上,許久之後沉著聲音說道,“我輸了。”
那個起初挑釁的正使聽到這句話頃刻間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高台之上的皇帝朗聲大笑起來,“不愧是我天彧的青年才俊,聽說你剛剛在會試拿到了第一名,朕可等著你高中狀元郎啊。若是瞿愛卿能如願考取狀元,朕允你一個條件如何?”
男子從牌桌上緩緩站起身來,拱手作揖,“多謝陛下,臣定不負厚望。”那聲音聽不出喜悅和驕縱,隻不卑不亢、鏗鏘有力。
孟若漁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個卓爾不群的男子,俯身在狄塵耳邊輕聲詢問道,“這是何人?”
狄塵瞅了一眼,將手上的葡萄拋進口中,“瞿侍中的長子,甯都境內大名鼎鼎的竹篁公子,瞿涇川。”
不知是不是錯覺,孟若漁總覺得狄塵口中透著點酸意,她奪下狄塵手中的果子,“我怎麼聽著世子不甚喜歡這位公子?”
狄塵絲毫不加掩飾,坦蕩地說道,“正是,本世子最是厭煩滿口大道理的文弱書生。”說完又自顧自地吃起來。
剛說完彆人的壞話,孟若漁就恰好和瞿涇川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他正向狄塵和孟若漁這邊看來,不過一瞬又移開了目光。
孟若漁的心咯噔響了一聲,果然,不能在背後說彆人的壞話。
一場對弈結束,羌國使者被搏了臉麵,語氣很是不善,和皇帝提起了和親的事宜。這才是本次宴席的重頭戲。
和親一直是近十幾年來兩國間的傳統。我國勢弱,一直靠著與羌國和親,年年供奉才求得邊疆安寧,免於戰亂。
皇帝沒有當即應下,卻也不敢否決,隻是說要物色物色適宜年齡的皇室女子,將這事拖了拖,容後再議。
晚宴進行到後半段,孟若漁實在覺得裡麵透不過氣來,左右自己隻是個無人在意的小廝,索性找了個借口偷溜出來。
孟若漁在外麵的園子裡尋了處偏僻的亭子坐下來,掏出了揣在懷裡的糕點,大口大口吃起來。
她正吃得津津有味,沒有注意到身後迫近的腳步聲。
忽然有一個溫婉輕柔的女聲傳來:“這是誰家的小廝,在此處偷吃?”那聲音含著隱隱的笑意,在夜色裡輕盈又空靈。
孟若漁嘴裡還鼓鼓囊囊的,慌裡慌張地轉過頭去,瞪大了眼睛看向來人。
一個穿著竹青色羅裙的女子在如水的月光下款款向她走來,手裡拿著絲絹輕掩著唇瓣,一雙狹細的丹鳳眼瞅著她,笑得眉眼彎彎。不是驚豔的美貌,但溫潤如玉,讓人感到舒適,忍不住想要親近。
“無事,慢點吃。”女子的笑意更濃了,她也在亭子的石凳上落座。
“公子喜歡吃糕點?”女子坐在對麵看向孟若漁。
孟若漁點了點頭:“嗯,喜歡吃甜食。”
“荼蘼,”女子轉頭向著跟在身後的侍女喚了一聲,“將咱們今日帶來的糕點分給這位公子一些。”
聞言,那侍女就將胳膊上跨這的竹簍拿了出來,一疊一疊取出些糕點用絲絹包好遞給孟若漁。
“公子,收下吧,你我也算是誌趣相投。你喜歡吃,而我喜歡做。”女子笑起來,示意孟若漁收下,“這都是我親手做的,今日送有緣人。”
孟若漁愣了愣,但看著女子柔和溫潤的臉頰,不忍拒絕,答應了收下。
隨後,兩人都沒在言語,同坐在清風吹拂的小亭中,看著外邊的靜謐的夜色。
孟若漁估摸著時間到了,起身拜彆:“姑娘,在下還有事先行離去。不知姑娘可願告知名諱,也好去拜謝此次相贈。”
“有緣自會相會,公子,就此彆過。”女子安靜地坐在池水邊,盈著水麵魚鱗般的光波。
“也好,多謝姑娘,再會。”孟若漁沒再強求,轉身融進了夜色中。
孟若漁本來盤算著宴會差不多該結束了,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和狄塵一起回王府。
甫一進入殿內,卻看見狄塵直挺挺地跪在高台之下,低垂著頭。
“本來要派正雍王前往沔東賑災,奈何正雍王這幾日受了傷。朕可不能讓這唯一一個弟弟這般操勞。狄塵,你可願代替你父王前去沔東賑災?”皇上坐在高台已帶了醉意,口齒都含糊起來。
“為陛下分憂,臣自是義不容辭。”狄塵擲地有聲地應下,叩拜在堂前。
“哈哈哈哈,肯為朕分憂,為你父王分憂,是個好孩子。”皇上在舞姬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行了,今日的宮宴就散了吧。”說完,便懷抱著美人揚長而去。
回王府的馬車上,孟若漁和狄塵沉默地對坐著。
孟若漁不知道自己隻是離開了一陣,大殿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狄塵又為什麼被委派去沔東賑災。作為當事人的狄塵倒是一臉雲淡風輕。
“沔東如今災情如何?”孟若漁有些擔憂地問道。
狄塵看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象,緩緩說道,“沔東兩年大旱,滴雨未下,餓殍遍野。當地百姓苦不堪言,動蕩不安,暴徒攢聚。”
車內再次沉默下來,時而被街道的燈光照亮,時而陷入完全的黑暗。
看來這一程多半險象環生,前途未卜。
“皇上為什麼要突然派你去賑災?”
“我父王受了傷,沒法對他唯命是從,這差事自然落在我頭上嘍。此時前往沔東甚是危險,性命堪憂,滿朝文武無人肯去,皇上自然會想到我們父子倆。”讓孟若漁震驚不已的話語從狄塵口中平靜地說出來。
“……王爺和皇上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皇上要這樣為難王爺?”孟若漁終還是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狄塵忽然沉默了,臉上沒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歪頭看向窗外,許久,開始低低訴說起遙遠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羌族大軍壓境,我朝被迫南下,失了大半疆土屈居於南邊的蠻荒之地。於甯都建立起如今的南天彧朝。那時我父王在外抗擊羌軍,遠離皇都。先皇在內憂外患之際被前朝宦官黃旻所殺,薨了。我父王本是先皇親定的太子,然而待我父王戰敗返回甯都時,他的弟弟,也就是現在的皇上登上了帝位。”
“朝中頗有微詞,更是有先皇的舊部指責皇上謀權篡位,都已被他下令斬殺。我父王的存在就是對他登臨帝位赤裸裸的諷刺,你說他怎麼會不想置我和我父王於死地?這些年,我們一直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王爺為何願意屈居人下……”
狄塵一隻手撐起下巴,歪著頭:“他自以為隻要自己放棄了皇位,順從他的皇兄便可保佑朝中安定。自以為這樣做是在為天彧的千萬百姓忍辱負重,是在為保全我這個兒子攬下所有罵名。可如今的天彧又如何呢?”狄塵隱沒在黑暗裡發出一聲嗤笑,“難道是國泰民安,盛世繁華嗎?”
“而我,也從不需要誰的庇護,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