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船能容納幾城人?”
蕭雨一愣,說:“一座半。”
我點頭,走到甲板處,整理衣冠,清清嗓子。
察覺到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後,我緩緩開口:“諸位,我,無執,八歲那年,太子妃問了我爹的姓氏,然後剝奪了他的性命。娘隻因為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就被當街剖開了心臟和眼睛。
“十二歲那年,我所在的村子,隻因相對富饒,就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全村,大火燒了五天五夜。
“在兩三年前,我所在的神廟,也被搶奪籌款。全廟除我以外全部死亡。”
頓時一片嘩然聲。
他們安靜了很多。
浪花拍打著船,船載著我,輕輕晃動。
我抽出刀。
刀乾脆利落地滑出刀鞘,聲音果斷清脆,寒氣森嚴,與我的話一樣。
“當今聖上昏庸無能,荒淫無度。在那群人的眼裡,我們隻不過是他們取樂的工具,可以肆意玩弄。
“可是,憑什麼!憑什麼我們都是人,而他們隻是身份高貴了那麼點,便就能主宰我們的性命?!”
我挽了刀花,收回刀,最後幾乎是吼出來這句話。
這些話語,載著我的十幾年來的怒火和怨恨,在廣闊的天地裡回蕩。
我聽見有人小聲嘀咕。
他們大抵是覺得,我異想天開,或者大逆不道。
畢竟,從古至今,我們平民就應該匍匐在王權貴族的腳下。
可我不甘心。
我也不在乎。
眼前逐漸明亮,我明白,快到了眼睛能恢複的時間了。
隻是不知道,下一次的黑暗再次席卷而來,會是什麼時候。
我環顧四周,黑壓壓的黑豆點綴在黃沙之上,而我站在船上,低頭看著他們。
我淡淡地說:“我的最終目的,隻是為了攻上京城。
“此次路途困難且遙遠,一不小心就會喪命。但,我無執,命本就如草芥般輕微,不求活著,隻求親手斬得他們的頭顱。
“要麼容忍他們的壓迫,最後帶著自己的子孫一起,生生世世跪在他們腳下,屈辱地成為他們的奴隸。
“要麼跟我一起,攻上京城,顛覆這個荒唐的朝政,讓他們後悔自己的殘忍。
“如果大家心裡有著那麼幾分血性,那麼願意的話,可以跟上來。
“隻是,一旦進入了我的軍隊,那麼就必須嚴格按照軍隊的軍令執行。否則,格殺勿論。”
我的話音落下。黑壓壓的豆子們也不再言語。
就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我要跟著尊上!”
那是個渾身破爛的人,讓我莫名想起小時候顛沛流離的我。
“我已經家破人亡了,什麼也沒有。與其躺在這裡,等著察覺到西城異常的京城人過來繼續壓榨我們,還不如跟著尊上一起,討伐他們!”
這句話像是水濺入油鍋之中,場麵當時炸開了鍋。
無數的人抬起手,握緊拳頭,撕心裂肺喊著我的名字,支持我。
我環視他們,緩緩吐了一口濁氣,一錘定音,轉身離去。
“一個時辰後,啟航離開。”
蕭雨去處理剩下的事情。
她為人處世的能力比我好,也省得我再花些心思處理這些令人焦頭爛額的雜事。
白郎中牽著我的手,卻跟我肩並肩。
我沒告訴他,我暫時能看見了。
一時間,隻有鹹鹹的海風從船艙的窗戶湧灌進來。
突然,他問:“你怎麼會心血來潮,讓他們加入進來呢?”
我坦然地說:“隻不過,是想多一些人手。”
我們穿過了船艙,眼前的光驟亮。
我還沒來得及閉眼,他就率先伸手,幫我遮擋眼前的光。
他說:“你的眼睛還沒好,前麵有強光。”
我心頭一動。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一定是對我彆有所圖。
那麼接下來的對話,我便能理所當然地預測出來。
如果他是京城那邊的間諜,他就會旁敲側擊試探我,從哪個方向進攻京城。
如果他是舊黨的殘員,他就會問我喜歡呆在哪裡,以此得到方便刺殺的地點。
當我適應了強光後,他移開了手。
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了船尾。
無人在意這裡。
他說:“我一上船,便看見了這裡的風景。有金黃如山的沙漠和湛藍倒映天空的溪流,頂端枯萎但旁生出許多茂盛的怪樹,跳出湖麵閃著銀光的飛魚,還有會遊泳捕獵的紅嘴野鳥。”
他孜孜不倦地說了很多,語氣歡快。
我若有所思。
這應該是在企圖放下我的戒備心。
我側目。
左手輕放在刀把,微微攥緊,慢慢抽刀。
無論是哪個,我都有應對的辦法,並且讓他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片海上。
果然,過了半晌,他開口。
話卻讓我手一頓。
他輕聲說:“你能撐這麼多年,真的很不容易。”
刀無聲回位。
猜錯了。
我漫不經心地說:“哦?”
放在刀把上的左手順勢向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著掛在刀把上的流蘇。
右手,則搭在木欄杆上,權當作掩飾。
假裝我剛剛並沒有動殺意。
隻有內心震驚。
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這麼好的機會就被他這麼浪費了?
方才在甲板上,我吐露了經曆。
常人隻會覺得這個時候的我,非常脆弱,是個很好趁虛而入,套出信息的機會。
下次,還不一定能碰上這麼好的時機。
他不知道我心裡的想法,繼續說:“可能很奇怪,也可能說出來很冒犯。可當我聽到你的過往,心裡總會有一陣陣的刺痛。”
我思索片刻後,恍然大悟。
他是打算假借“喜歡”之名,跟我套近乎,從而在我真正放下警惕的時候,從我口中套出信息。
想到這一層後,我心裡有點難過。
這可真是,心機深沉。
他沒有看向我,而是慢慢捂上胸口,眉頭緊鎖,說:“這裡,好像一直有一個聲音,好像在說,為什麼這些苦難要落在你身上。明明,你什麼都沒有做,可好像什麼都是錯的。”
我抿住唇,靠在船的欄杆上,向遠處看去。
遠方的飛鳥像是在與海浪打架。
太陽的強光照得我眼睛模糊。
應該很美吧。
他說:“要是當時,你經曆這些的時候,我在你旁邊,該有多好。”
我垂下眼眸,半是嘲諷地說:“就算當時,你在我旁邊,你也幫不上我什麼。”
他的語氣很認真:“但是,我能陪你一起度過。至少,可能會讓你好受一點。”
我扶在木欄杆上的手倏地一緊。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餘光中,他眼中的哀傷就像是我耳邊的風浪聲,闖進我的心裡,掀起了不知名的風浪。
我收回餘光,淡淡地說:“這些都過去了。現在再怎麼想,也無法改變那時候的結果。”
他輕輕“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略微釋然地說:“不過還好,現在,我能夠陪你,一直到未來。”
我不再撥動流蘇,而是搭在刀鞘上。
冰冷的刀鞘已經被捂得發熱。
我扯了下嘴角,視線落在刀鞘上晃動的流蘇,冷嘲道:“陪我?請不要為了一時的衝動,頭昏腦脹,而厚葬了自己的餘生。”
從小到大,說會一直陪我的人,全都不在了。
都是騙子。
想到這,我索然無味。
今日他偽裝地很好,我沒能試探出他的真實身份。
我抬腳就想離開,然而卻被拉住衣角。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他莫名固執,“無論你是否相信。”
我剛想說話,然而眼前的光明逐漸走向暗淡。
熟悉的黑暗席卷而來。
我莫名歎了口氣,儘管我也不清楚,為什麼現在的我心亂如麻。
不知為何,在即將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我望向他,想將他的形象刻進腦海裡。
隻可惜,映入眼簾的,是仍然模糊的世界,和大致不同顏色的色塊。
我還是沒能看清他。
瑣碎的腳步聲逼近了我,我認出那是蕭雨的。
白郎中很識趣地告辭,說準備去拿藥。
蕭雨等他走後,才說:“報告尊上,人都安排妥了。”
我點頭,說:“後勤怎麼樣?”
她說:“管夠的。”
我點頭。
蕭雨沒有離開。
她過了一會兒,還是按捺不住,開口:“我覺得,尊上您其實也可以試著接受一下他。”
蕭雨沒有說出名字,但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我頓了頓,問:“為何?”
她頓了頓,說:“隻是看到剛剛場景,突然記起,一開始他幫你看眼睛時,聽聞平時一直都麵無表情的郎中,看向你的眼睛居然會是心疼。
“要不是我提前調查了,你們之間絕對沒有交集,我還差點以為,他很早之前就認識了你,而且,愛你很深了呢。”
我突然開口:“蕭雨,你相信這個世界,有神鬼妖魔之力嗎?”
她愣了愣,像是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毫不相乾的問題。
可是她還是儘職儘責地回答:“這個世界上未知的有很多,說不定……”
我說:“我本來相信沒有的。可是,現在……”
蕭雨遲疑地問:“恕屬下愚鈍,求尊上講解清楚。”
我搖搖頭,說:“沒什麼。你去忙你的吧。”
我們接下來要去北城。
其一是因為,北城有能治好我眼睛的藥材。
其二是因為,聽聞宮中所謂的預知鏡,就是北城城主獻上的。
我們在海上漂泊著,隻有不變的浪花和鹹風。
去望北城的路很冷。
最直觀的感受,是刮過來的風變得異常冰冷。
就像屠夫手中的剔骨刀。
北城和西城的處境不相上下,它們都不怎麼被京城管轄。
若說京城那群人,不願意來西城掠奪財產,是因為西城有疫病。
那麼京城那群人,不來北城,是因為這裡太冷了。
在西城,敷在眼睛上的藥膏要在中途反複加很多的水,否則藥膏就會乾在眼睛上,取不下來。
而在北城,僅僅隻是在北上的船上,必須要人用手掌,花上一個多時辰,反複將這些藥膏捂熱才行。
白郎中不願意假借他人之手,怕在中途被其他人動手腳,隻能親力親為。
我總會不小心碰到他凍得像冰塊的手。
這次換完藥後,我拉住他的衣擺。
他的視線,像是有些疑惑。
我稍微低頭,說:“以後,你可以把藥膏放在火上烤烤。”
他笑著拒絕了:“這種藥膏很特殊,溫度一高就會壞了。”
我頓了頓,說:“那你,把那個爐子拿走。正好我不喜歡這個爐子。”
我說的爐子,是前幾天,蕭雨送來,讓我暖手的。
他不接受,我就一直拽著他的衣角。
直到我聽到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好吧,尊上,你先放手吧。我還要給你熱熱湯藥呢。”
我沒管他,而是開口:“蕭雨。”
蕭雨利落地進來了,興奮地說:“屬下在,有何吩咐?是讓我去暗殺還是行刺?”
我說:“幫我看著他,讓他把爐子拿上。”
蕭雨悶悶地說:“哦,好吧。”
“嗡——”
船突然一陣晃動。
有人跑進來,說:“尊上,我們到北城了!”
我站起來。
又有一個人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尊上……北城的城主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