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無疑是寒冷的城市,冷靜,肅殺,沒有海浪的聲音。
好像世間的一切都暫停了。
好在白郎中提前熬了一份湯藥,我也不管冷熱,一口氣喝完後,下船。
世界逐漸變得清晰,明了。
白茫茫的世界中,海水混著破掉的冰,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就像一麵靜止的畫。
一道不溫不熱的聲音響起:“您就是,西城來的,尊上?”
我看過去,一群黑衣人簇擁著一個穿著湛藍色長袍,豎著羽冠的人。
他跟北城這座城市的氣質很像,有種亙古不變的冷清感。
我點頭,說:“您就是,北城城主吧。”
北城城主果斷地承認了,說:“您找我前來,是……”
我說:“是為了幾株藥草。”
白郎中說出來了幾個名字。
北城城主沉吟片刻後,說:“這幾味藥草,應該不需要尊上您親自來此。”
我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便攤牌說:“好吧,那就是為了宮中的預知鏡……”
“咳咳。”北城城主被嗆到般瘋狂咳嗽,麵色驟變,看了一眼周圍,而後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妨去我的府邸看看?”
我說:“可以。”
北城城主卻並沒有移動,麵露遲疑。
我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我被稱作是“尊上”,雖然手下有了點人,但從某種程度上說,隻是一個關外的土匪頭頭。
一幫土匪大張旗鼓地來到北城,多少肯定會讓他有些顧慮。
他會遲疑,大抵是認為這些人可能會危害到他城的百姓。有點遲疑,情有可原。
我說:“您放心,我的人,是絕對不會為難你們的。”
我望向蕭雨,蕭雨心領神會,一聲令下,船上的人紛紛下船,帶著行頭,到北城城外駐紮。
北城城主這才保持微笑,在前帶路。
北城城主的府邸並不大,青灰石桌都結了薄薄的冰霜。
一派蕭瑟,但有著空蕩蕩的冷清感。
我剛踏進府邸,一個紅色的身影衝進我的懷裡。
我沒有防備,被這個力道震得向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
“尊上小心。”
蕭雨瞬間抽出劍,被我製止。
“等等。”
我低頭。
是一個紅衣小姑娘,撲進我懷裡,甜滋滋地說:“爹爹你回來啦,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呀!”
“咳咳,諾兒,爹爹在這裡。”北城城主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將諾兒拉向自己身後,朝我作揖,歉意地說:“小女向來魯莽慣了,還請尊上不要在意。快跟這位……姐姐,道歉。”
“姐姐,對不起啦。”諾兒攥住北城城主的衣角,吐了下舌頭。
她這才意識到剛才抱錯人了,縮在北城城主後麵,隻是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
我移開視線,拍了拍說:“無礙。還煩城主帶路。”
北城城主擦了擦冷汗,勉強掛著一個僵硬的笑容,帶我們來到書房前。
諾兒卻始終跟在北城城主後麵,好奇的視線一直徘徊在我的身上。
我們要談論的事情,小孩子不適合聽。
我不語,隻是看向北城城主。
北城城主尷尬地清了下嗓子,板著臉,訓斥諾兒:“你快回房間裡去,爹爹這邊還有事情要處理,乖。”
諾兒卻搖著他的袖子撒嬌:“不嘛,我想要漂亮姐姐陪我玩。”
“額,這……這位姐姐暫時可能不能陪你玩,你先自己去玩吧。”北城城主低聲說。
“爹爹,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她願不願意陪我玩!”她看向我,眼神充滿祈求:“漂亮姐姐,求求你了,你願意嗎?”
我一瞬錯愕,而後冷靜回絕:“不……”
蕭雨迅速打斷我,笑眯眯地走近諾兒,“啊,哈哈,你的這位漂亮姐姐真的很忙,我跟你一起玩,如何?”
諾兒麵上猶豫。
直到蕭雨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玩意,諾兒眼前一亮,接過來在手上細細把玩,愛不釋手。
蕭雨朝我點頭。
我回看北城城主,說:“請吧。”
北城城主歎了口氣,朝下人囑咐:“我沒出來的時候,不要隨便進入書房。以及……看好諾兒。”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尊上,請。”
書房一派寂靜,冷清被熱茶的白汽揮散。
“尊上,您請。”北城城主遞給我一杯茶。
我接過,卻沒有馬上喝,而是開口:“您好像很害怕我。”
北城城主喝了一口茶,說:“畢竟我久仰您的大名。”
“哦?”我意味不明地問,“久仰,是有多久?”
北城城主說:“在你小時候成為鄉村‘神醫’的時候,我就聽說你的名號。”
他在說謊。
我瞬間分辨出他話裡的真情假意,心裡嗤笑,但麵上很配合:“是麼,那這名號傳得可真遠。隻可惜村子……”
北城城主說:“是啊,世事無常,就連你眼睛也在那時候……唉,好在你到了那個寺廟。”
我說:“寺廟確實很好,隻可惜,晚上很冷。”
北城城主笑著說:“戒律堂肯定會冷。想當年,我也在那裡住過,唉,沒想到一晃眼,就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配合地點頭,像是在悵惘。
看著北城城主抿一口茶,我突然問:“所以,宮中的預言鏡,除了預言意外,還有什麼用處?迷惑人心嗎?”
“咳咳咳……”北城城主被我突然的發問嗆到了。
門外傳來了叩門聲,以及下人遲疑的話:“城主,您……”
“無礙……咳咳。”
北城城主掏出手帕,另隻手拍著胸口順呼吸,像是非常難受。
我知道他想蒙混過關,將這個問題含糊過去,於是耐心地等他嗆完。
他見我不配合,隻好歎了口氣,說:“這麼突然嗎?”
握在手心的茶杯已經冷了,茶像是要與茶杯融為一體。
我淡淡地說:“您知道,我沒什麼耐心。”
他不語。
我扯了下嘴角,扯開話題:“剛才那個,是您的女兒吧?”
他警惕起來:“你想對她做什麼?”
我說:“你要知道,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應該將你的弱點暴露給陌生的人。”
他的語氣緊張萬分:“她隻是個孩子,是無辜的。”
我隻是看向門外,微笑:“那個小姑娘,現在應該很喜歡我手下的那個‘玩具’吧。隻可惜,她卻不知道,那個‘玩具’裡麵,藏著……”
“不可能。那裡麵絕不可能有毒藥!”他拍著桌子站起來,嗓門大了好幾分。
此話一出,他愣住了。
他中招了。
我微笑:“你果然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
“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矢口否認。
我加深笑容,像是看不見他的慌張,說:“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身旁的任何人,包括蕭雨,我的眼睛,是什麼時候壞掉的。就算有知道的人,現在也大概率不在人世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語的漏洞,臉“唰”得慘白。
我繼續說:“那個‘玩具’,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但是,你卻能如此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毒,甚至並不在意對你而言,非常‘陌生’的蕭雨,對你女兒的威脅。嘶……那麼說明,你跟蕭雨有點關係,你信得過她的為人。”
北城城主怔然。
我盯著他的表情,點頭繼續說:“看來你們沒有關係。那就隻能說明一點了。你有知道彆人底細的東西。”
北城城主頹喪地跌回椅子上,冷聲說:“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聰明。”
“您也是呢。”我笑著回複,“畢竟,也是送給宮中‘預言鏡’的城主。您說說,北城是怎麼做到,能夠將自己置身事外的呢?”
北城城主深吸一口氣,冷笑地說:“你都已經知道了,還問我什麼。”
我說:“我本來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現在知道了。”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也忘了什麼禮儀,直接說:“這些什麼預言鏡,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難。北城這邊,你放棄吧,我們北城是絕對不會參和你們的打打殺殺。我也絕對不會讓北城淪為空城。”
我說:“這可由不得你。”
他頓住了。
我笑著說:“你想想城外,有多少人吧。”
他指著我,破口大罵:“你說過,你不會讓那群人亂來的。”
“哦?”我笑著說,“可以不亂來——前提是,您要配合。”
他被氣得捂住胸口。
我移開視線,但是話裡話外絲毫不退讓:“您要想清楚。如果這一城的百姓知道他們一直敬仰的城主,實際上為了自己的私心而拋棄他們的性命,他們會怎麼做。”
北城城主被氣笑了:“你可真是會戳人肺管子。”
他的表情逐漸模糊。
我明白,眼睛又要不行了,便憑著自己的記憶站起來,來到門口,說:“我很心善,所以,給您十個時辰的考慮時間。”
話音剛落,我推門而出。
身後是摔書摔筆的聲音。
這並不會阻礙我前進的腳步。
白郎中正好在門外等我。
他的輪廓逐漸溶解在黑暗之中。
我歎了口氣。
每次總想看他的時候,卻發現每次總來不及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