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慌忙轉移話題,怕我想起傷心事,說:“你可以去南城。氣候適宜,適合養病……”
我說:“我幾年前,就是從南城來到這裡的。”
他流暢地改口:“南城太遠了,我劃不到。”
我問:“哪個離我們近。”
他說:“西城。”
我說:“那就西城吧。”
他猶豫地說:“但是,你到了那個地方,還要走好久好久,才能到達西城。”
我說:“無礙,你劃你的吧。”
他欲言又止,最後隻能說:“那你睡會兒吧,路還好長,得花個四五天哩……放心,俺絕對不會對你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我猜夜深了,但是清冷的風灌得我腦袋清醒,毫無睡意。
我問:“你花四五天過去,又花四五天回來,家人不擔心嗎?”
船夫嘿嘿一笑,劃著船槳的力度更大更有勁,說:“他們可相信俺的本事哩。”
一提到他的家人,他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大到他是怎麼娶到老婆的,小到小女兒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這艘船還是他們全家一起造的,船帆是他妻子縫的,木頭是娃們幫忙抬回來的。船上的花紋和雕飾,醜一點的是娃娃們自己刻的,好看點的出自他手。
雖然我看不見船是什麼樣子的,但是我依然能從他話語裡,聽見他的幸福。
一個孤苦伶仃的人,窺見家庭美滿的人,有多麼的幸福。
真好啊。
我認真地聽著,不時地附和幾句。
偶爾出神,想。
如果爹娘他們還活著,現在是不是,也跟他一樣。
我說:“你身上擔子這麼重,回去的時候,就不怕筋疲力儘,被困在海上,而後再也無法前進了。”
這話挺晦氣的,我一說出來,就有點後悔。
我剛想說聲抱歉,而他開口。
船夫說:“實不相瞞,有過一次。”
我稍微坐正了身體。
他說:“俺曾經被困在海上,三天。那時,俺找不到回家的路。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是蒼茫的天和海,沒有任何陸地的影子。
“白天還好,至少能辨清方向。可到了晚上,四周是見鬼般的黑,伸手都見不到五指,好像這個世界,就隻有俺一個人。俺拚命的劃,可就是無濟於事。
“火折子和乾淨的水已經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俺還找不到陸地。俺心裡捉急的喔……”
我情不自禁地追問:“後來呢?”
船夫說:“後來,俺索性放棄了,在船上躺了一個晚上,醒來時,就發現俺婆娘圍在俺旁邊,而俺的娃兒圍著俺哭。
我說:“很幸運。”
他悵然說:“當時,俺都已經想好了,如果死了,就讓俺婆娘改嫁,彆掛念著一個死人。她還能好好活著。
“俺甚至都咬破手指,想寫篇血書告訴她……可俺不識字。最後就畫了畫,就在你那把刀的旁邊……哦,忘了你看不見。”
我伸手,嘗試去摸索那片血漬,說:“沒事,我能摸到。”
可惜指尖隻摸到光滑的木板。
那片血漬,應該已經融進木頭裡了。
船夫嘿嘿一笑:“說來也奇怪,從那天起後,俺就再也不怕回不到家了。”
他頓了頓,說:“因為俺知道,雖然這個世界很大,但是俺總是有一個溫暖的家。家裡有人,會一直等著俺。”
我說:“挺好的。”
雖然我已孑然一身,但我還是會為他的幸福,發出真摯的祝賀。
是一個不幸的人,由衷地祝賀一個幸運的人。
涼風習習,劃槳聲令人昏昏欲睡。
樹葉颯颯作響聲已經消失了。現在,隻有偶爾幾隻水鳥的怪叫聲,和魚跳出水麵的聲音。
我應該,在海上了。
我想,這個場景一定非常美。
因為我聽出船夫抑製不住的讚歎聲,劃槳聲也慢下來了。
我摸了摸眼睛,扯了下嘴角。
閉眼入睡,一夜無夢。
我在船上待了四五天,也聽船夫講了四五天的故事。
下船時,我說:“麻煩您了。”
他在一陣嘩啦啦的鏈子聲中,也跟著我下船,說:“這次也不麻煩,俺正好要來這裡挖一點土。”
或許是看出我的疑惑,他解釋:“俺三娃從小就喜歡到處玩。這個土就當作我送的禮物。”
我問:“您家三娃,今年幾歲?”
他爽朗一笑,說:“十二歲。”
我點頭,說:“那我大她十一歲。”
船夫頓了頓,像是在計算我的年齡,說:“既然如此,你得叫她姐姐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可她難道不應該……”
船夫說:“去年,她也是十二歲。”
我意識到自己戳破了船夫心裡的悲傷,沉默不語。
他和之前侃侃而談的船夫判若兩人,此時低聲說:“沒辦法,世道太亂了。當時她偷偷救了一個陌生人,誰知……”
我安慰:“至少,你還有你的妻子,還有其他的孩子。”
船夫說:“最大的被拉去打仗,死了,老二身體弱病,死了,最小的被餓死了。而俺婆娘,也在前兩三年,跟著他們去了。
“俺沒錢,俺不中用,俺沒本事,什麼也做不了。”
我怔愣:“那您……”
“俺已經看開了。”船夫說,“至少,俺得守著這艘船。”
水浪拍打在木板上,木船船槳被推動得輕輕晃蕩。
“人嘛,總得有點牽掛。不然,可怎麼叫人活下去啊。”船夫語氣平靜,鑿土聲不變。
我閉不作聲。
他已經挖完土了,跟我道了聲再見,便登船離開。
那道劃船聲離我越來越遠。
最後,這裡隻有水浪聲和風聲。
我轉身,握緊了手中的佩刀,解開布料,將它綁在手臂上。
冰涼的刀很快就被我捂熱。
不仔細檢查,是看不出來我帶了武器。
我按照這幾天船夫告訴我的路線和信息,朝前行走。
我已經想好如何複仇了。
那群高高在上人們,他們在意什麼,想要什麼,我就剝奪什麼,搶奪什麼。
有些人的失去,是為了之後的得到。
有些人的得到,是為了之後的失去。
他們既然如此在意自己的寶座,那麼我偏要搶走。
包括,他們的生命。
第一步,就是培養自己勢力。
我選擇西城的原因很簡單,船夫說的那句“這十幾年皇上都沒管”。
西城十幾年前因為瘟疫而封城。
而讓皇上十幾年都放得下心不想管,想必一定是他往西城派了心腹,重軍鎮守。
可是,天高皇帝遠。
誰會甘願一直臣服在一個人的腳下?
更不必說,那個人日漸昏庸。
我隱約聽見了腳步聲,帶著盔甲摩擦聲,便索性停下腳步。
“什麼人?不許動,舉起手來!”
我微笑,緩緩抬起了手。
這正合我意。
我眼盲,再者人生地不熟。
想找他們,可能要花好一番功夫。
也許是因為我穿得破爛,眼睛又瞎了,所以他們隻是拿著長矛押著我,去他們的大本營。
我想,可能是我來的地方太偏僻了,以至於走到一半,我氣定神閒,而他們就開始氣喘籲籲。
當聽到懶洋洋的打牌聲,鬥蟲聲,調笑聲等等,我大致猜到了,也許是進了大本營。
他們應該是想帶我見將軍的。
離將軍營越來越近,我聽見男女打情罵俏的聲音。
有人替我們撩開了簾子,暖氣撲麵而來。
原來外麵已經這麼冷了。
我有些恍然。
琵琶聲越來越響,我似乎能聞到若有若無的燒雞燒鵝的香味。
押著我的兩個人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戳在我身上的長矛力度輕了點。
但他們儘職地說:“將軍大人,這是我們發現的可疑人物。”
“嘖,這麼臟,還是瞎的,殺了吧。”將軍冷漠的聲音響起。
琵琶聲停了,一位姑娘的聲音響起:“將軍~,不是說好,今日陪妾身好好地玩了嘛,殺人會見血,人家好怕呀。”
她的聲音像黃鶯一樣婉轉動聽,連我都有那麼一瞬間心軟。
果不其然,將軍語氣緩和多了,他說:“那好吧,明日再殺。你們先下去吧。”
我驚訝會有人替我求情,但現在離開並不是我的目的。
我沒動。
押著我的兩人,也沒動。
我們靜靜地聽著兩人嬉笑玩鬨,衣服窸窸窣窣。
“將軍~,這還有人呢。”姑娘咳嗽了幾聲,意有所指。
將軍像這才反應過來,怒斥:“你們還不滾?”
左手邊的人說:“將軍,您之前說過,抓到一個人,就給我們賞點……”
將軍罵道:“賞賞賞,你們這群豬腦子隻想吃吃吃。能不能不要這麼物質。趕快給我滾!”
那兩個人唯唯諾諾地應下,隻能將我拉出大本營。
走到一半,我突然抱著肚子,說:“我肚子好難受……茅廁在哪兒?”
這兩人錯失邀功的機會,正值不耐煩的時候,隨手一揮,說:“你往後轉走到頭,左手邊直走就到了。快去快回。”
我應了一聲,轉頭離開。
但我並不是去茅廁。
從大本營出來的時候,我就開始數步驟。
多年的失明已經讓我有了充足的返回經驗。
所以,我不費吹灰之力地來到大本營前。
我掀開簾子,而後悄悄解掉了綁在手臂上的刀。
“啊——,等等,有人來了。”那位姑娘有點慌亂。
將軍像是被掃了興致。
我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他憤恨地說:“操,怎麼又是你?敗壞本將軍的興致,想死就直說好吧!”